“这……”杭州的大小官吏们,一时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石越却是知道这些官员们各有各的想法:有些人是接了前任的烂摊子;有些人却是自以为自己马上就要三年任满,以后的事情不关己事;有些人却是得过且过,只需百姓不造反,自己并不算有罪过……
石越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座的官员,众人都把眼皮垂下,不与他对视,当他目光落到富阳县刘非林身上之时,刘非林却满不在乎的笑道:“石大人,别的县我不知道,富阳县只需大人一纸*,许我开常平仓,这些都不是难事!”
他话音一落,立即有不少人随声附和,点头称是。
石越一边打量着众人,却见座中不过彭简、张商英、李敦敏、蔡京三四个人不动声色,蔡京脸上更是微露讽刺,心里不由对这个“历史上”著名的奸臣刮目相看起来。本来他以为蔡京不过是以书法文才得到宋徽宗的爱幸,加上勾结童贯,所以才能擅权,因此心里虽然不愿意因为一个人目前还不存在的历史就把他打入另册,但是说到重视,蔡京在他心里,根本不能和蔡卞相比。但这时开始,他却不能不加倍留意起此人来。
“自古大奸大恶之人,必有大智大勇。”石越一边心思转动,“岳不群的这句话,自有他的道理……”一边却是离席走到刘非林面前,冷笑道:“刘大人,你们富阳县常平仓现在实有余粮三百石,你想靠这三百石余粮去救济百姓?!”
“本官就给你这一纸*,你可有办法?!”
“三百石,怎……怎么可能?”
“你是富阳县知县,不知道常平仓里有多少余粮?”石越一边说,一边从*手中接过一本账册,扔到刘非林桌上,“还要请刘大人过目!”
刘非林和众官员哪里知道,这十日之内,石越以常平使的身份在杭州建府,悄悄调了一些平素得到苏轼认可的小吏,加上从唐家临时借来几十个账房先生,从杭州开始,重新清查两浙路常平仓的账目,结果统计下,仅仅账目上的存粮,就已经少得让人不敢相信——其中因为以前青苗法借出去没有收回的,“依法”挪作他用的,救灾用的——这几项几乎便把现在统计出来几州常平仓的储粮耗光了,余下的那点粮,别说救灾,连给老鼠吃都不够。而石越又实际派人去悄悄检视,发现有不少州县,更是有官员把常平仓的储粮借出获利,实际储粮又不及账目的一半!
可笑杭州至两浙路大小官员,自以为天高皇帝远,又以为这里素是产粮之区,一个个想当然的以为粮仓的粮食,必然不少。这时候石越把统计出来的各县的账薄一一分发到各县知县的手中,而给彭简一份总册,立时众人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特别是册中详列账目储粮几何,实际储粮几何,在座官员,没有私借常平仓牟利的,十无一二,这时哪里还能坐得住?!若石越是一般的官员,只怕众人早已打好回去写弹章,构陷长官的主意了。偏偏石越又是天下都知道的大红人,这个事实,总算压住了不少人心中的蠢动。
九思厅内,此时静得只听见翻动账册的沙沙声。
杭州通判彭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常平仓账目与实际的亏空,他只怕要占一大部分。若以常理而论,他并不受知州节制,但是石越在账册上用的印,却是提举两浙路常平副使的大印,这个印,却算是他的上司了。
“本官本来想的主意,却是平常,不过是‘以工代赈’四个字,用常平仓之余粮,雇用受灾百姓,修水利,建驿道,恢复生产。不料这常平仓所余之粮,未免是过于触目惊心了。因此召众位大人前来,一起想个主意,总得把这个难关过了。”石越回到座位上,不紧不慢的朗声说道。
“除去常平仓,州县还有备三年用度之钱吧?”刘非林飞快的瞥了石越一眼,小声说道。宋室财政上也一样行强干末枝之策,各州县钱粮,都是计算好只留三年用度甚至一年用度,多余的全部转往京师。杭州毕竟也算富庶之地,特别唐家等大商家在此设商行之后,棉布行销天下四海,单单是商税,已经很是可观,因此三年用度之钱,的确也不算太少。
但是他不说还好,一说更有不少愤恨的目光投来,常平仓的粮食都能借出,政府的储钱,贪污的,挪用的,拿去高利贷的,更不知道有多少,而且钱上面的账目,更加好做手脚。
“嘿嘿……”石越干笑几声,目光逼视着刘非林,厉声说道:“备三年用度之钱,你富阳县有吗?”
不料刘非林这时却并不示弱,朗声道:“三年之钱是没有,朝廷诏令救灾、修水利,已用过不少。苏大人在时,浚清西湖,重修六井,虽然是惠民之举,也是要用钱的。州府也因此问各县借调过一些,借据尚在,大人可以查证的。”
石越见他如此,倒不由一怔。他本意并不是想打贪官,现在首要之任务,还是恢复生产。天下承平已久,清如水的官员不能说没有,但绝对是稀罕的物事——贪污腐败毕竟是无论民主或专制都不能彻底解决的问题,他就算用自己的威权压得属下暂时清廉,但是只要他前脚一走,后脚必然死灰复燃,这种个人治下的清廉,意义相当有限。至少以轻重缓急而论,现在的确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他不过想借此一面威慑群僚,让他们对自己有所畏怕;一面引出自己的办法来,以减少反对之意见。
不料这时刘非林倒说得磊落,石越微微一笑,借势转换话题:“本官自然是信得过刘大人和众位大人的。”
众人心里暗骂:“只怕未必,要不然怎么派人偷偷查常平仓?”可是听到石越这么一说,知道他至少暂时无意追查,心里也可以把心放下一会,算是略略出了一口气。
这口气刚刚出完,却又听石越朗声说道:“不过某家也希望众位大人信得过本官才好。在下给众大人十天的时候,各位把本县钱粮,受灾情况,恢复生产状况一一如实报来,若有良策,亦可附上,只需不加隐瞒,有什么事情,本官都替大家一一承担了。不过若是有人有所隐瞒,他日被本官知道,那么祸福有命,还请自求多福。”
——————————————“这次多亏了二叔帮忙。”石越笑着亲自给唐甘南敬上一杯茶,一边温言说道。
唐甘南连忙站起来,忙不迭的说:“不敢当,不敢当。”一面小眼珠溜溜的打量着知州府内石越的客厅,很宽敞的大厅,陈设得很雅致,完全是苏轼之前的布置,没有改动分毫。十天前当石越差*问他要人的时候,他二话不说,便把最好的账房给派了出去,做为一个商人,他自然知道石越对唐家的意义。
“这次请二叔来,一来叙叙旧,二来是事想请教二叔。”石越自己回座坐了,笑着望了司马梦求和*一眼。
司马梦求笑着点点头,对唐甘南说道:“大人本来想用州县储钱去外路买粮,再以粮食为工钱,招募百姓兴水利,修驿道,恢复生产。去两准福建路买早熟稻种的队伍已经出发了,但是买纯粹买粮食的事情,却不免有种种顾虑。一来财力不足,算上运粮路上消耗,回来后也不过杯水车薪;二来以两浙路产粮之区,大人一上任就出境买粮,只怕会有种种议论,也不可不防。唐二爷在杭州已久,熟知种种情弊……”
唐甘南听他说完,捻着胡须笑道:“其实不必出境买粮。两浙路并不是没有粮食,各地士绅大族,藏粮之多,只怕大宋无出其右者。不过是他们不肯出卖,有些人就是想坐待高价罢了。”
“二叔可有良策?”
“子明,这个我也没有办法。士绅豪族的势力根脉连结,上可通天,下可入地。他们既然不肯贱卖,谁又有办法让他们卖?除非出他们想要的高价,可那样一来,和往外地买粮,花费上也就相差无几了。”
“哼!”石越把茶杯往桌上一顿,冷笑道:“国家还有‘和买’之律,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个上天入地之法。”所谓“和买”,就是政府以强制性的价格购买百姓的物品。
“万万不可,大人。”司马梦求和*几乎是同时出声劝阻。
“有何不可?理在我这里,怕他们何来?还是杭州两浙,有什么了不起的皇亲国戚?”
“大人,天下士绅皆是一家,兔死狐悲,狐伤同类。大人方上任地方,如果强买士绅的粮食,必然让天下人侧目。万一激起大变,悔之无及。如今羽翼未成,就算是得不到士绅的支持,也断不可招致他们的反感。那样做是因小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