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立权目光炯炯道,“从皇帝到银行家再到开辟第三方支付的科技巨头,攫取老百姓财富的主角在变,但主题永远不变,没有人一开始就是‘巫妖王’,然而当获得决定他人命运权力后,人性弱点便会暴露无疑。无论时代如何更迭,技术如何变化,围绕对财富渴望的攻守道会一直持续下去,那么正府如何定位?王权专制时代它是掠夺者,现代社会它是管理者,裁判会下场兼运动员吗?我看到很多领导试图这么做,不夸张地说,那将是一场灾难……一场甚至威胁国家经济体系的灭顶之灾!因为,数字带来的金融威力相当惊人,而普通老百姓学到高等数学时已经觉得很无聊,没甚用处,却不知模型嵌套、公式叠加,里面算计的都是老百姓的财富!他们误以为捡根棍棒防身就够了,殊不知对手拿的机关枪,后面还有黑洞洞的大炮,在更隐秘的山洞里还藏着原子弹!”
“我理解薛老师的担忧,但如今非法集资案在遥泽的恶果已经爆雷,我需要一个妥善解决问题的方案。”
蓝京单刀直入道。
以他对高校老师的了解,如果清谈、纵论时正,恐怕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请具体说说。”薛立权道。
蓝京遂将省里定下首批9。8亿赔偿盘子,市里不敢突破而将责任推到区县等简要作了介绍。
“噢,是这样啊……”
薛立权若有所思扶扶眼镜,隔了会儿斩钉截铁道,“正府必须兜底,这一点毫无疑问!”
蓝京诧异地瞅着他,半晌道:“为什么?”
“在全球经济金融体系当中,我们东亚受儒家思想影响也好,习惯大一统管理也罢,总之异于西方那套而独立存在,其中最大的不同在于信用基石!”
薛立权道,“西方信用基石是什么?标准答案契约制。但契约观念如何根深蒂固?要看欧洲城堡制之下怎么打仗——每次征兵先发几枚金银币,相当于预付定金;打完仗回来封赏土地、爵位、钱财,完结合同。哪个城堡主毁约不给,下次征兵绝对没人理睬,这又伴生出西方特有的雇佣兵传统,即我不为谁打仗,我只为钱打仗,都是游牧和航海文化背景下的产物。”
“嗬嗬嗬,确实是,确实是。”蓝京听得大感兴趣,连声附合道。
“东亚信用基石是什么?皇权或王权,”薛立权道,“秦始皇修长城有预付定金吗?隋炀帝修大运河论功行赏吗?都没有,但老百姓凭啥乖乖听从驱使?因为皇权王权承诺免除赋税、徭役,这就是什么?换到现在麦谷会为何拉市区领导站台?剑指同一个方向,即正府信用!五千年华夏文化都靠的这个,西方契约制本质靠的财富,所以一直以来我们抨击资本主义本质就是金钱关系,说得一点都不错!”
蓝京哈哈笑道:“薛老师这通结论想必会让剑桥教授们失望之极。”
薛立权摆摆手道:“那些教授思想很开明,乐见智慧碰撞的火花……所以正府必须挑起这付担子,使得信用体系不会崩溃,不过蓝区长否决银团贷款和曲线入股两套方案是对的,后遗症很大还不如不做。”
“薛老师觉得方案思路要往哪个方向?”蓝京问得很巧妙。
“方案……”
薛立权道,“刚刚您讲得太笼统简略,我对遥泽非法集资案各项数据也全无了解……我需要更详细的材料,还要结合实地考察,前后大概两天时间才能给出蓝区长想要的答案。”
他说得越慎重,蓝京心里越踏实,一拍大腿道:“行!薛老师明后天有没有空,要不今晚就过去?”
“我调一下课就行了,”薛立权笑道,“李教授是教育界的长者、大家,他吩咐的事我理当勉力而为。”
“谢谢!”
蓝京与他深深握手。
从省城前往遥泽途中,薛立权言简意赅讲述了当前内地金融存在的种种弊端与漏洞,虽说得云淡风轻,蓝京却听得惊骇不已,连连追问这些问题是否反馈给高层,如果找不到渠道自己可以想方法。
薛立权摇摇头道:“虽然得不到证实,可以推定京都海子里有一大批学识、睿智、实操远胜于我的金融大家,以我接触的信息便能推论出的问题,那些人早就智珠在握,但是,一件华美的长袍有了破洞,寻常人想的是赶紧打补丁,但主人或许认为补丁有碍美观,需要它出席重要场合而小小破洞无人留意,立场角度不同,得出的结论大相径庭。”
“然则放到地方管理层面,薛老师指出的问题也是触目惊心的。”蓝京叹道。
“国家太大了,处处都要管,你管得过来吗?在地方,金融永远从属于服务,只能当作工具,而非武器。”
薛立权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