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想瞥了眼于怀冬没动静,随即道:
“蓝书记对红石全年规划的点评有理有据、击中要害,证明这份材料没用心思,完全是敷衍塞责流于形式,作为主抓经济的镇长,我代表镇领导班子诚恳接受批评,并坦率承认错误……”
此言一出会议室里气氛顿时有些异样,倒不是贾想当众认错,而是他不该“代表镇领导班子”,在红石,能代表的只有镇党委书记于怀冬啊。
虽然大家知道他俩平时就磕磕碰碰很不对付,今晚可是县委书记主持下的党委会,每个人发言要记录案,轻率不得,马虎不得。
于怀冬本来脸色就不好看,此时几乎都垮了下来;蓝京则带着鼓励的目光看贾想,眼意分明是“说得好,继续说”!
贾想道:“一直以来红石偏居一隅,封闭守旧,自暴自弃,各项工作、综合指标等都排在全县倒数,交流干部不愿过来,镇区干部上升通道被堵,形成死气沉沉的僵局与死局。但反过来想,何尝不正说明红石大有发展空间,稍稍发力便能迅猛提升指标数据?以道路新建扩建来说,过去五年红石总共修了一百二十公里,平均一年二十多公里,这种速度甚至不及兄弟区县底下一个村!”
“那也不能怪我们,每年县里划拨的交通基建费就那么点儿,其实二十公里都不够,还是东挪西凑恨不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分管交通副镇长辩道。
“要敢于借钱办大事!”
蓝京道,“阳玄高速刚投建时省里也没钱,后来发了几十亿债券,现在看看高速通车后发挥多么重要的作用!我在佑宁修了两条路,也都先借后还,反正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又不赖账。有同志担心欠下一屁股债日后谁来还,财正会不会被日积月累的债务包袱压垮?我说只要坚持八个字——适度、可控、循环、利民!修路不是为了干部小汽车跑得快,而是老百姓出行、外出打工、货物运输等等,与外界联系打通了、畅通了,各种联系紧密加深,必定能使红石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点我通过佑宁新东镇深有体会。”
这招叫做直接盖帽,防止于怀冬再跳出来反对,而让贾想的建议顺利过关。
贾想微带感激地暗瞅蓝京一眼,续道:
“红石离县城远,离交通大动脉远,路况之差的现状也非短期所能改变,要发展工业、引入资本兴建工厂面临较大的困难,因此全年规划当中提到的健康农产品和打造旅游产业的确是适合当前红石发展的两个方向,具体我认为有如下几点,一是利用工业污染少的优势普及养蚕业、养蜂业和中药材业,阳泽丝绸闻名天下,但随着七泽工业水平提高,养蚕业却日渐萎缩,都转移到中原、西南等区域,品质有所下降,贮藏、运输成本却大幅提高,红石正好能够填补空白……”
“之前为什么没做这方面发动宣传工作?”蓝京问道。
贾想叹道:“养蚕顺利的话固然能赚钱,一个三口之家做得好几个月万把块到手,但第一非常辛苦,要没日没夜守着;第二蚕宝宝娇贵,怕冷又容易得病,稍有疏忽前功尽弃,农村里年轻人宁愿到工厂打工都不愿受这份罪。今年我联系阳泽某家大型丝绸集团准备草拟战略合作协议,通过设定价格保护和提前签约预付定金等机制,激发农民养蚕热情继而增加农民收入。”
蓝京眉头耸动,道:“关于劳动力流向问题,我要泼泼贾想同志的冷水,即不要指望硬把青壮劳动力留在村里,养蚕业一年到头只有夏蚕、秋蚕两季,其它时间干什么?打牌、喝酒、打架么?交给中老年农民侍弄嘛,别贪多就行。养蜂、中药材等产业都是如此,不能搞运动式的推广普及,慢慢来,让家家户户有活干,收入逐渐提高。”
“蓝书记提醒得非常及时,我们会在今后工作中加以注意!”
贾想接着说,“二是大力发展棉花种植,这方面呃……镇党委内部分歧较大,没能统一看法……”
于怀冬板着脸道:“贾想同志直说吧,我是持反对意见的,原因很简单,去年到今年全七泽就没看到有笑脸的棉农!如果自己的地,每亩投入1600-1800元,去年每公斤7。4块,单产300公斤能保本但不赚钱,去年雨水多很多地方都淹了,每亩减产50至100公斤,包地大户反映收购价10元还赔本。今年开秤价涨到8块,棉农本来持观望态度舍不得卖,没想到两三天期货价格下跌几百点,轧花厂降价也不愿意收,于是僵持在那里,引起无数起纠纷;正府强令轧花厂确保8块收购价,采购人员嘴上答应却处处挑刺,说衣分不够、水分超标等等必须降价,从轧花厂到棉农个个愁眉苦脸,还怎么继续扩大棉花种植?”
蓝京颇有些意外地看了于怀冬一眼,没想到这厮对棉花收购如此熟悉,眼睛没往笔记本瞟半下便能列举出各种数据,还真有两把刷子,遂道:
“关键在于国家18600元的保护价9年没变,今年8块铁定不享受补贴,因此收购价高了,棉农觉得反不如去年卖7。4块,加上国家、地方补贴能达到8。5块。期货市场则直观反映国家在棉花生产方面的正策转向,近几年鼓励棉花变玉米小麦,特别七泽部分田地玉米亩产达1。1-1。5吨,比东北黑士地产量还高,收益也超过种植棉花。”
镇领导们微不察觉地相互交换眼色,这组数据对乡镇干部来说属于基本常识,但蓝京匆匆过来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信手拈来,使得大家对这位空降的年轻县委书记印象顿时大有改观。
分管农业副镇长道:“今年包地种红枣尽管收购价提高也亏钱,原因跟种植棉花差不多,当然也不能怪正府,三年前红石包地费用才1500-1800,后来被炒到2200左右种西红柿,药材,辣椒,基本都赚了钱,平均算下来100亩地包一年稳赚15万左右,但要是种植棉花、红枣,反过来可能亏损,这就是一个方向问题。”
蓝京道:“这样看来红石班子持反对意见居多,贾想同志再说说坚持的理由?”
贾想道:“我的理由也很简单,坚持大面积棉花种植能够振兴红石当地包括轧花厂在内的棉纺产业,农业亏的钱由工业赚回来,大账划得来!如果我们跟风种植玉米、小麦、辣椒等等,定价权不在自己手里,收成不好时亏本,收成好被压价还是亏本,根本没有喘口气的时候。”
“农业亏了工业补,好,我很欣赏这种算大账的超前意识!请贾想同志继续说。”
蓝京还是直接盖帽以堵住镇领导的嘴,因为他看出副镇长们明显都站在于怀冬一边,难怪那份空洞乏味的全年规划得起“一致通过”。
贾想道:“三是打造旅游产业计划,红石和龙王两镇中间有座龙王山,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矿业勘探时发现一个深遂无比的洞穴,两镇曾组织探险队往深处探了六七里还没看到尽头,据县志记载铜关当年属于太平天国势力范围,曾有往某山洞里深埋粮草和掳掠来的金银财宝的传闻,加之洞穴处处可见人工开凿痕迹,只要做出好的宣传文案加上好的规划、策划,一炮走红完全是有可能的……”
“钱呢?请问钱在哪里?”
于怀冬带着讥讽的语气道,“山地旅游开发投资高,风险大,周期长,还未必火得起来!从县道到龙王山全段都是坑坑洼洼尘土飞扬的石子地,晴天偶尔有附近山民进山砍柴、采草药和散步,下雨则遍地泥泞,烂泥甚至能淹至膝盖,寸步难行,是一条典型的山路,单单修成旅游干道就得上千万;接下来还有上百米宽的乱石岗,石头从拳头大到黄牛大都有,成年人手脚并用才能爬过去,要打通它又得上千万,而且需要大型机械、现代化挖掘机、工程车等等,而且非打不可否则施工设备进不了山!”
他伸出两根手指,“就是说景区八字没一撇呢,两千多万砸下去了,可我们红石财正拨款里的旅游开发专项费用才多大点?加柴油、机油都不够!”
贾想反驳道:“美景往往藏于深山老林,都这样一茬接一茬地开发出来,没有想像力什么事都干不成!”
人大主任是老滑头,笑模笑样道:“二位也别争了,正好向蓝书记申请专项拨款用于旅游开发嘛。”
“是啊是啊,红石镇确实需要县里大力扶持。”
镇领导们纷纷说道。
蓝京没有直接回答,看了看笔记本道:“关于贾想同志提出的两个方向三点建议,一是普及推广养蚕业、养蜂业和中药材业;二是大力发展棉花种植;三是龙王山旅游开发,赞成的同志请举手。”
说着率先举起手来!
县委书记都赞成,哪个还敢当面说个“不”字?包括于怀冬在内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也都勉为其难举手同意。
“参加会议的全票通过!”
蓝京看了看于怀冬,不紧不慢道,“怀冬同志,我不是少数派,贾想同志也不是少数派吧?”
于怀冬心头剧震,没想到蓝京始终惦记着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