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不再管那个云遮雾绕的阴阳家子弟,除了背着的长剑和腰间的养剑葫,其实身无外物,孑然一身,很轻松,美中不足的当然就是多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陆台。
陈平安坐在靠窗的桌旁,从方寸物十五当中取出一叠书籍,神仙书《山海志》,介绍中土神洲和桐叶洲各自雅言的两本书,还有彩衣国获得的几本山水游记,整整齐齐放在桌上,然后取出一些来自竹海洞天青神山的珍贵竹简,打算看书之余,随手刻字。
每天早上练习撼山拳,下午练习《剑术正经》,晚上看书,学习两洲雅言。
很奇怪,明明只是破碎的秘境,碧水湖仍然有日月升落于湖水的奇异景象,也就一样有了昼夜之分,不知是仙人的上乘障眼法,还是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独有规矩?
陈平安练拳走桩,就围绕着余荫山楼的那圈廊道。
凉风习习,荷花清香徐徐而来,在依稀可闻的采莲女歌谣之中,白衣少年悠悠出拳。
下午陈平安练剑就只在宽敞的一楼,并不去楼外廊道,依然是虚握持剑式。
因为背负长剑“剑气”能够淬炼魂魄,本身就是修行,陈平安哪怕到了晚上睡觉,都不会摘下长剑,选择侧身而眠的姿势。
养剑葫悬高高挂在床前,如今不再经常喝酒,就不用总是悬挂腰间,与初一和十五两位小祖宗心意相通,一路远游千万里,朝夕相处,越来越心有灵犀,交流起来越来越顺畅,似乎两把本命飞剑的灵智越来越成熟。
陈平安入睡之后,就交由它们帮着看家护院。初一没答应,但也没拒绝,更加温驯的十五则在养剑葫内欣然“点头”。
晚上看书期间,陈平安也会从方寸物临时取出那本《丹书真迹》,跻身武道第四境后,他发现自己可以多画两种符箓,一种《山河剑敕符》,山为三山之山,但是何谓三山,书上并未详细介绍,此符的河字解释,也很笼统含糊,只说曾有神人坐镇江河,职掌“斩邪灭煞”,喜好“吞食万鬼”。
剑敕符为护身符的一种,至于第二种“求雨符”,可“天地晦冥,大雨流淹”,此符顾名思义,属于坛符之一,多是道门的高功法师所擅长,陈平安则兴趣不大。
比阳气挑灯符、祛秽涤尘符和宝塔镇妖符,这两张符箓的品秩要略高,陈平安对剑敕符尤为上心,就以最普通的黄纸符书写了一张,有些勉强,陈平安跻身武夫炼气境后,魂魄大定,愈发浑厚,经常能够听到三魂路过心湖之时,那种冥冥之中的滴水叮咚声。
所以陈平安已经可以看出这张剑敕符的神意不足,只是具体威力有多大,因为楼上还住着一个陆台,就没有找机会去证实。
一旬过后,偶尔会听到二楼的轻微脚步声,但是次数不多,陆台一次都没有下楼打搅陈平安。
陈平安略微心安。
一桩没来由跑到自己跟前的缘分,不是孽缘就可以了,不用刻意追求善缘。
这天夜里,陈平安刚写完第二张剑敕符,还是不太满意。
就像烧瓷拉坯,内行细看,看似雷同的两个胚子,就能一眼看出了天壤之别。
难道说真要找到一座古战场遗址,寻找那些战场英灵阴魂不断厮杀,才能使得武道第四境趋于圆满?到时候才可以娴熟驾驭这种剑敕符?
陈平安皱眉沉思,突然转过头去,只见陆台走下楼梯,然后停步伸手敲了敲墙壁,如客人叩响门扉,然后他笑着坐在台阶上,仍是没有走入一楼。
陈平安刚想要拿起那本《山海志》盖住剑敕符,陆台忍俊不禁道:“藏藏掖掖做什么,一张失传的上古符箓而已,品秩又不高,就是胜在返璞归真的纯粹而已,我方才不小心瞥了一眼,心肝疼得直打颤,现在还在疼呢。”
陈平安问道:“何解?”
陆台指了指桌上那张剑敕符,“这张护身符,很有年头了,估计整个陆家,像我这么年纪不大的家伙,找不出第二个认得出来它的根脚。我之所以心疼,一,你一个纯粹武夫,写出这么糟糕的纯粹古符,实在是丢人现眼……”
陈平安忍不住插话道:“武夫画符,才不合理吧?”
陆台扯了扯嘴角,“哦?这样吗,那看来是我陆家藏书记载有误,不然就是我见识短浅了。”
但是陆台也不太想在这个话题上深入,继续说道:“二,你画符,更多是靠那支笔,并非是你对画符一道有多深的钻研和悟性,嗯,可能你看到了正确的风景,可是你去往那处风景的路线,歪歪扭扭,所以画出来的符箓,可以用,但是不堪大用。三,符纸品相好,却给你做了一锤子买卖,更是暴殄天物。在这一点上,你都不能说是旁门左道,而是歪门邪道,这要是给道家符箓派高人瞧见了,会恨不得一拳锤死你的。”
陈平安眉头紧皱,细细嚼着陆台的言语,先分辨真假,再确定好坏。不过实在是陆台太神秘,陈平安很难得出结论。
陆台笑问道:“能不能拿起那张符箓,我仔细瞧瞧材质,之前惊鸿一瞥,不太敢确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捻起那张剑敕符,只不过只给了陆台符箓背面。
陆台微微一笑,对于陈平安的谨小慎微,不以为意,看了片刻后,点头道:“果然是回春符的宝贵材质,在它上边画符,可以重复使用。一张成功的符箓,品相高低和威力大小,符纸好坏,很重要。世间真正好的符箓,除去那些极端追求威力的,大多可以重复使用,你呢,按照符箓派一位老祖的谐趣说法,叫朱颜辞镜花辞树,嗯,归根结底,就是‘留不住’,陈平安,你自己说可不可惜?符纸,尤其是回春符,很烧钱的,唉,我算是替你心肝疼了一把,反正你陈平安家大业大,不用在乎这点小钱。”
陈平安看了眼陆台,又看了重新放在桌上的剑敕符。
陆台有些好奇,双手托着腮帮,望向那个有些懊恼的桌边少年,笑问道:“赠予你这些珍贵符纸的人,没有说过?教你画符的领路人,就没有跟你讲过,要你这半吊子符师,一定要能省则省?”
陈平安重重叹息一声。
陆台幸灾乐祸道:“七八九境的纯粹武夫,大概可以写出不错的符箓了,仅凭一口真气,一气呵成,可惜到了这个层次的武夫,一步步走到山顶,早已心志硬如铁,谁会跑去画符?你也就是运气好,有这样的珍稀符纸和符笔,才能最终画出不错的符箓,不然每画一张就等于烧了一大摞银票,嗯,你略好一些,只等于烧了半摞银票。”
陈平安狠狠瞪了一眼往自己伤口撒盐的家伙。
陆台呵呵笑道:“陈平安,你也真够有意思的,武夫画符,还有养剑葫和飞剑,最过分是还要每天勤勉读书?你就不怕不务正业,耽误了武道修行?落得个非驴非马,万事皆休?”
陈平安没有理睬他的冷嘲热讽,收起剑敕符,开始翻看那本《山海志》。
陆台悄然起身,返回三楼住处。
之后陆台就开始离开余荫山楼,或是泛舟游览碧水湖,要么就是去参观什么每条吞宝鲸都会有的宝库,吞宝鲸之所以有此称呼,就在于它在漫长的岁月里,会将那些沉在海底的失事大船吞入腹中,而能够跨洲的渡船,往往当得起“宝船”说法,所以一条成年吞宝鲸的肚子里,必然是千奇百怪,奇珍异宝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