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胤礽出前星门一路回到撷芳宫门前。乐文小说没让程圆着人提前通报,胤礽立定门下,调整从毓庆宫尾随而来的闷闷不乐。
黄瓦朱墙,斜晖影长。
从小接受接班人的训练,到如今不敢说满腹经纶,但至少也是积累了一肚子学识,正是摩拳擦掌、学以致用的时候。监国一年多来,真真切切站到权力中心,意气风发的热情,仿佛有一腔的抱负等着自己去实现,去打造自己理想的皇朝。
然而,每一次坐下来给父皇去信请示时,现实又清醒地告诉他,一旦战事结束,父皇回京,他就要归政。不止如此,他还要时时表白对父皇恩德的感激,一再伏低姿态,以让父皇放心。
至于他的理想,他的规划,如果父皇不同意,都必须搁浅。
不上不下夹在中间,最好的年华,被绑缚手脚,他迈不开步子,挥不出双拳。反而要处处兢惕,匀出很大的精力去提防打击,消除猜忌。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时时刻刻小心谨慎,熬到鬓角花白方坐上皇位,是否还能有现在这种大展宏图、消除积弊的蓬勃斗志。
答案很显然,此一时彼一时,时光流逝,不同的情境下生出不同的情怀。有些激情淡了,就不会再回来。
长吁一口气,舒缓过情绪,胤礽进去。不一会儿,嫤瑜回来,恰巧也停在了胤礽方才站立的位置。
自从嫤瑜接手事务之后,每日忙碌回来,也会在宫门前停留片刻。比不得胤礽那样所经之事皆关乎国计民生,嫤瑜处理的多是日常用度的细务,但同样费心费力。
迈入门槛前,嫤瑜也要调适状态,拂去不顺与不悦,回归静怡平缓,也好面对可爱活泼的儿子,峥嵘蕴藉的丈夫。
胤礽款步进后殿,已是一副准备左拥妻子、右抱儿子的惬意状态,却不料太医闻讯从弘昰屋里急急忙忙出来请安,倒叫他一时怔愣。
细问过后,方知弘昰午后开始腹泻,不过两个时辰,就稀里哗啦泻了五次。奶娘、看顾的嬷嬷、宫女们围在弘昰四周忙碌,腹泻后的清理都很及时。尽管小屁屁因为不断腹泻、不停清洗变得红红的,但一直保持干净。
太医倒是早早就过来了,可弘昰一直哭闹不休,任凭奶娘与看护嬷嬷如何哄逗,就是不配合太医医治。所以,治疗方面颇为不顺。
太医院从建立开始,就沿袭前明旧制,设有十一专科,其中小方脉一科就是专治小儿疾病。前来为弘昰医治的太医,算是小儿科里最好的医官。
大夫们私下常说一句话:宁治十大人,不治一小儿。小孩子不会说话,无法表达自己的病情,还不愿意老老实实配合诊断。再者,孩子的脏腑又很娇嫩,用药稍微出错,就会酿成大祸。
受命医治东宫的嫡出皇长子,太医本就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可偏偏弘昰不让把脉,不愿检查,更甭提推拿穴位、扎针了,太医是空有一身本领却无从下手。
正在大家焦头烂额之际,苏麻喇嬷嬷来了。哼唱起弘昰熟悉的蒙古小调,弘昰渐渐安静下来。之所以熟悉,原本就是嫤瑜向嬷嬷学来的,弘昰眨巴着眼睛,好奇地听着原汁原味的曲调。
嬷嬷搓热手,解开弘昰的衣服,放到弘昰的腹部为他按摩,弘昰老实下来,太医也赶紧着上来握住那胖乎乎的小手腕凝神号脉。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太医的方子开得快,药也很快就熬好送来,而嬷嬷这边也交代宫人炒热生姜、葱须,用纱布包住敷在弘昰的肚脐部位。
医药、偏方双管齐下,胤礽回来的这会子,弘昰的腹泻已经止住。
胤礽轻手轻脚走到弘昰的床边,上午出门时还笑呵呵与他挥手的弘昰,现下却是蔫蔫地躺在床上,眼皮半开半合,听着嬷嬷唱歌,小嘴偶尔吧嗒两下,哼唧两声。
胤礽坐到床沿,温和地喊着儿子,把手指放到弘昰的小手里。弘昰睁开眼看了看胤礽,平时机灵的黑眼珠失去光彩,无精打采。曲过手指想要像往常一样抓住阿玛的手指,可因为气力虚脱,弘昰很快就松开了。
虽然太医已经保证,弘昰已无大碍,可胤礽抚过儿子略微发烫的额头时,面上还是浮出了忡忡忧色。
“殿下,别担心,小皇孙的身体底子瓷实,很快就能活蹦乱跳起来。从前在额涅的肚子里,有额涅挡风遮雨,如今来到世上,要自个儿去经历霜雪,总要有个适应的过程。别看小病不断,其实他是在增强抵抗力,锻炼身子骨。”
苏麻喇嬷嬷安慰过胤礽,又有节奏地拍着弘昰,方才的歌曲再度哼唱起来。
弘昰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终于合上,两扇又黑又密的长睫轻轻抖动后,也平静下来,呼吸平顺地进入了梦乡。
嫤瑜着急忙慌地冲进来时,胤礽回过头,厉色刺去,低声斥责:“站住,安静些。孩子病了,你这个额涅怎么不在身边陪着?”
停住脚步的嫤瑜探头探脑,急切想看一眼儿子。胤礽索性站起,挡住了嫤瑜的视线。
“看这身打扮,这是刚从外头回来?回屋去换下衣服,盥洗后再来,没得把外面的浊气再过给儿子。”
嫤瑜不甘心,偏开身子朝里张望,急红了眼,“二爷,妾身就看一眼。妾身不知道孩子病了,妾身······”
“回屋去。”没等嫤瑜说完,胤礽加重语气的严厉,把嫤瑜轰了出去。
苏麻喇嬷嬷没有回头,默默听着夫妻俩的对话。直到听着嫤瑜哽咽着声气出去后,嬷嬷再次给弘昰掖好被子,这才起身告辞。
胤礽招呼奶娘进来守着弘昰,自己则一旁搀扶嬷嬷,打算亲自送她回去。
斜阳落了山,宫女前头抬灯引路,可苏麻喇嬷嬷毕竟年纪大了,辨物大不如前,走起路来,难免蹒跚不稳。胤礽牢牢扶住嬷嬷的胳膊,脚下的步子也是刻意放慢放小。
“殿下,这人啊,再能干,她也长不了三头六臂,事事顾全。您也不要一味责怪太子妃,今儿确实有事,她脱不开身。”
在胤礽心里,还能有什么事儿能大过儿子。他早已习惯出门时,嫤瑜抱着儿子送他,回来时,母子俩又是欢快地迎上来。后宅清静,嫤瑜的世界可不就只能是他和儿子吗?
可瞧瞧今儿这情形,儿子病了,嫤瑜不但不知道,竟还比他晚回来。不就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务吗?哪儿能这样冷落他和儿子呢?
“嬷嬷,弘昰这个年纪正是需要母亲的时候,他哭闹不休,不也是因为母亲没有在他身边吗?你住那么远,都能知道弘昰病了,她反而不知道,不像话。”胤礽反正是气上加气,一股脑涌出来,光知道站在自己的角度指摘嫤瑜的不是了。
嬷嬷停下,沉静片刻,布满褶皱的手拍了拍胤礽的手背,“殿下,太子妃可是您的妻子啊。经管事务,再正常不过,往后要打理的事务还多着呢。”
“依老奴看,”嬷嬷的眼眯成一条缝,精光掩藏,“您要是觉着太子妃照应不过来,您大可往撷芳殿再添几个可心的人。太子妃身处这个位置,断不会有任何异议,有人帮着伺候您,她不也是省心?莫说皇上三宫六院,下头的人也都是几房妾室。您要是动了这心思,又顾忌夫妻情分,不好开口,要不,老奴替您张这个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