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伊桑阿所料,皇帝并非平白无故同时召见自己与太子。待乔守木退出后,皇帝就把一本折子递给了伊桑阿。
伊桑阿看过,应皇帝的要求又呈给胤礽过目。胤礽览阅,却是浙江巡抚张勄上疏,请求停止浙江省已持续两载的开局鼓铸(铸造钱币)。
上任浙江巡抚,因居官狞劣,被革职查办。现任浙江巡抚张勄,两年前任职山东布政使。每三年一次的官员考核,三品以上由王公重臣核定,而张勄晋升浙江巡抚,就是当时负责考核的索额图与恭亲王常宁所推荐。
张勄赴浙江上任后,行事中规中矩。两年下来,上呈的奏疏屈指可数。如遭逢飓风,引发海潮越堤漫入县塘,遂请求拨款修筑堤坝。又如有烈女拒凶徒-逼-奸,以自尽维护清白,请求朝廷拨款造贞节牌坊,彰显此女名声气节。
唯独有一件事,张勄才刚新官到任,就疏言请求允许浙江能开局鼓铸,持续至今。不过这会子皇帝南巡刚回京,张勄就风风火火递上折子,请求停止铸币。
“伊桑阿,依你所见,朕是否该允了张勄的奏疏?”皇帝问的是伊桑阿,但视线却停在胤礽脸上。
伊桑阿一直垂眸,不敢看皇帝的神色如何,仅凭皇帝的问话小心评估皇帝的喜怒,“回皇上,今浙江钱价日趋平稳,勿用再铸,是应该停止了。”
胤礽的余光留意着父皇的举动,知道父皇在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遂愈发保持自然。
回想父皇回京后的那次早朝,满面严肃向一众王公重臣总结自己此次南巡的成果。行经几个省回来,一句话,都不满意。别的省没具体提及,却又单单拎出浙江,一顿狂轰乱炸地数落。
偏偏这时候,张勄请求停止鼓铸的奏疏就到京了。胤礽推算日期,也就是父皇才离开浙江尚在回京途中,张勄的奏疏就送出了。相信他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处境不妙,当然自是也会有人提醒他赶快上疏。这人是谁,胤礽也不用多想,不是索额图,就是索额图的人。
“朕,正有此意。原先考虑着,若是钱价太低,民间交易买卖,物价会导致亏损,欺诈舞弊就会由此而生。既然钱价趋平,鼓铸就立刻停止。至于张勄?”
皇帝合上眼,捏捏眉心,语气平淡却又肯定,“浙江是钱粮赋税大省,巡抚的责任尤为艰巨,一省好坏,全在督抚。如不能一心爱民,岂非辜负朕的心意?如不能洁身自好,如何约束下属州府县令?”
“张勄这两年,没甚错处,也无多大建树,就让他原品休致吧!伊桑阿,尽快给朕拟出候选名单,朕重新选定浙江巡抚,你从前推荐的张鹏翮,朕非常欣赏,朕相信你这次也不会让朕失望。”
按照清制,年老无法胜任的官员可以自请离职,称为自请休致。朝廷对年老不能胜任者给予原品休致。年老又不称职,就会被命令退休或是加以处分,称勒令休致。有时,御前考核成绩低下的官员还会被罚俸休致。
如此看来,皇帝对张勄当真是很客气了。当然,皇帝确实没有拿到张勄的把柄。
江宁织造曹寅、苏州织造李煦都是皇帝的亲信,表面上负责办理皇家御用与朝廷官用的绸缎布匹,暗地里充任皇帝的耳目,搜集官员的表现,密折上报皇帝。只可惜杭州织造不是皇帝的人,所以皇帝得到的有关张勄的消息,也就这般无起无伏。
皇帝已经去密信,让曹寅为他培养一名亲信,准备派往浙江担任杭州织造。皇帝是笃定了要把这几处富庶之地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不再让别人染指。至于新的浙江巡抚,皇帝提到以张鹏翮为标准,倒是让伊桑阿愈发为难了。
皇帝罢了索额图举荐的张勄,却又让伊桑阿推举新任巡抚,无疑是对索额图不满,要求伊桑阿撇开索额图公正选拔,否则伊桑阿将难辞其咎。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张鹏翮这样的人才,伊桑阿却是很难再发现了。
张鹏翮是康熙九年进士,入选庶吉士,任过刑部主事、礼部郎中、苏州知府、兖州知府、河东盐运使等,曾随同索额图、佟国纲等勘定沙俄与大清边界,后擢升大理寺少卿。索额图当时挺欣赏张鹏翮,但也清楚此人独来独往,便委婉告知伊桑阿,让他观察观察张鹏翮,是否是个人才。
得伊桑阿举荐,康熙二十八年,张鹏翮被升授浙江巡抚,并且一任就是七年。在任期间,钱粮皆照数上交,并无亏欠。仅凭这一点,皇帝就念到了今日,成为衡量历届浙江巡抚的标准。而张鹏翮也一路官运亨通,官至如今的两江总督。
“承皇上信任,下官必定秉公筛选,过些日子就呈上浙江巡抚的候选名单。”伊桑阿说这话时,人已是跪伏皇帝跟前,“下官另有一请,恳陈皇上。今年下官已是六十足一,办起朝务已觉力不从心,如此势必耽误正事,故下官想自请休致,万望皇上允许。”
张勄无功无过落得原品休致的结局,胤礽的眼色都禁不住晃了晃。此时,见到伊桑阿请求休致,胤礽直觉不好,脸上的惊讶跃然而出。
“不准,朕正需要你这样实心办事的臣子。”皇帝虽一口回绝,但没有生气,亲自扶起伊桑阿,“比你年岁大的有的是,不说别的,索额图还长你两岁,不也是还在那儿杵着,活蹦乱跳地指手画脚吗?”
其实,伊桑阿的请求,更像是君臣之间的一次试探。相互来回推送,不同语气、措辞表明各自的心意。可一听到皇帝后面的话,伊桑阿冒出冷汗,立刻又想跪下。还是皇帝扶他的手带上劲儿,牢牢把他拉起,君臣间一次短暂的对视,皇帝斩钉截铁。
“朕再说一次,不准再提休致,朕有很多事要交付与你办理。身子不适就直言,朕随时指派太医过府,需要什么好药补品,朕尽行赏赐。”
皇帝把伊桑阿按回椅子上坐定后,再没给胤礽过多揣测的机会,面向胤礽,话题单刀直入,“索额图劳苦功高,但毕竟年事已高,也该适当放手,过两年就歇下过些安稳的日子去吧。正黄旗的两位领侍卫内大臣,朕即日就会下旨命鄂飞任其中之一,念及赫舍里一族的襄助之功,不日索额图退下后,可让心裕顶上另一个位置。不过在这之前,还需索额图费心多带带心裕。心裕素行懒惰,最好悛改守分,否则到时无法胜任,朕可就不讲情面,秉公处置了。”
鄂飞是宗室子弟,为清-太-祖-努-尔-哈赤之胞弟舒尔哈齐的玄孙,现任正红旗蒙古副都统。恰恰就在昨日,皇帝以鄂飞堂兄齐克塔哈曲意承迎、凡事推诿为由罢黜其辅国公的爵位,改由鄂飞承袭。没想着,今儿个皇帝就在胤礽与伊桑阿面前表示,要升鄂飞为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这般如同一步登天似地提拔,怎能不让鄂飞对皇帝感激涕零。如此硬生生把鄂飞凌空-插-进正黄旗,相信鄂飞也会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地强行从正黄旗顶层撕开索额图的权势。
心裕是索额图之弟,皇帝明知其办事不力,却非要把他放到领侍卫内大臣的位置上,就等着心裕犯错,让出领侍卫内大臣一职,好名正言顺放进自己人。如此一来,皇帝就要开始从正黄旗的中心瓦解赫舍里家族的盘根错节。
饶是胤礽再如何强行压制情绪,可听过父皇的这席话后,胤礽还是沉下脸,垂向地面的眼神火星四溅,“不知父皇唤儿臣来,可是要儿臣做什么?”
看到胤礽来了气,皇帝一副早在朕预料之中的表情,老神在在,“胤礽,索额图多年来诚心诚意照顾你,朕知道你们感情深。替朕给索额图带个话,喝酒莫要喝到酩酊大醉,看花莫要看得眼神涣散,该适可而止就要停步,过盈过满,就是亏缺。”
“儿子,朕记得你曾对朕说过,你已是为人父为人夫的男人了,你要朕相信你。如今,朕要说,应该是你选择相信朕,你是朕的嫡子,是大清的太子,你不信朕,你还能信谁。”
皇帝的话再清楚不过,索额图对你再好,他得到的也足够弥补他的付出。你和索额图再怎么抱团,现今朕也要拆开你们,你必须做出选择。你最好能劝动索额图自觉退出,那样大家脸上都好看,和睦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