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煜全没察觉到阿狸的心事。
他能感觉到阿狸对他的不同,只觉得大半心事都消解了。
这孩子从小顺风顺水,唯一求而不得的也就只有阿狸。先前把阿狸抢到手,虽嘴上犟,说自己没什么对不起谢涟的,但潜意识里还是愧疚的。如今老婆跟自己知心知意,谢涟也新娶了美人,蒹葭玉树、琴瑟和谐,羡煞旁人,于是就连一丁点儿不如意都没了。
已经这么圆满了,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跟自己过不去。
一时间长风万里,海阔天空,意气风发,故态复萌。
日子过得无比舒坦。
皇帝虽了不惑之年,自觉得身体还行,能再帮儿子撑几年,也就由着他折腾。
阿狸跟了他两辈子,则早就习惯了他的折腾。跟着他上房揭瓦,竟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光景。如果童话里那句“从此他们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与现实相关照,阿狸觉得也无非如此了。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醒来望见他在身边酣眠,纯然无梦,连眉梢眼角都写着“心满意足”,就会忍不住叹一口气。不知道这样美好的时光,究竟能持续多久。
昭明二十一年春,北燕被北秦吞并的第五个年头,北秦出了件大事——秦帝所倚重的汉人丞相终于积劳成疾,一病不起。临终前留下遗言:司马氏虽偏安一隅,却是华夏正统,君明臣贤,上下相和,不可以图之。唯鲜卑与羌人,与秦有灭国之恨,是心腹大患,宜速翦除之。
可惜他活着的时候在这两件事上就没拗过秦帝,死后自然更不能。
秦帝这个人,你说他二也行,说他光明磊落也行。总之这个人虽投生成胡人,却有一颗汉心,还是汉人圣贤的心。连汉人的皇帝都没尽信的儒圣那套,他几尽完美的去实践了。至少在他这个时候,世上寻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德化一方、海纳百川的君王。
你不能让一个有汉心的胡人只做胡人的皇帝,他迟早是要夺汉人的正统,当汉人的皇帝的。
六月里,从荆州到徐州,大大小小的遭遇战接二连三。于是人人都知道,北秦开始试探了。
皇帝有心让司马煜代他去前线巡守,敦促防务。这些天便把他留在身边,替自己处置政务,也面授机宜。
司马家骨子有些东西是不改的。
有一些责任,无论谁是未来的君王,都必须要面对。
一为驱除北虏、克服神州,二为拨乱反正、强本弱枝。
如今两件都还远着。所谓驱除北虏,目下要做的反而是保住国祚,别让胡人吞并了。而所谓强本弱枝,说到底也不过就是打压世家,巩固皇权。将天下十三州的军政收到自己手里。这一件,就连王谢两家也承认势在必行,但就连皇帝自己都知道实不能为。至于为何“不能为”,也是祖宗上欠下来的债。
司马煜有他自己的想法,也只是不说罢了。
他十一二岁的时候,也曾经问过太子舍人,司马家的江山是怎么来的。太子舍人不敢跟他说实话,只讲当年内乱未歇,外患又起。匈奴、羌、羯三胡席天卷地而来,围困洛阳。孝庄皇帝携二子弃城而逃,死于乱兵之手,晋祚将尽。孝庄皇后王明慧临朝称制,力挽狂澜,孤军独守,将三胡力阻在洛水以北。孝庄皇后知洛阳不可守,遂命琅琊王南下江左,另立根基。后三年,鲜卑、氐二胡倒戈相向,洛阳城破,孝庄皇后以身殉国。而琅琊王也在江左称帝,薪火相传,延续基业。是以才有当今天下。
司马煜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听他从中道讲起,就知道恐怕祖上当年夺天下时,做了不光彩的事。反而上了心。
这几天日日在前朝跑,忽然就又想起这一段来。便拿来问太傅。彼时谢桓和王坦正一面下棋,一面也商议些无边无际的事。
听司马煜问,彼此相视,就各自点一下头。随即便在棋盘指画上,从当年天下三分,曹魏受禅说起,细细的讲到文帝、武帝父子如何逼迫,从孤儿寡母手里夺取了皇位。
司马煜坐在榻上听,听完了就把头埋进隐囊里,一言不发。①
既然皇位是这么夺来的,被人原样夺去也不过是咎由自取。当年司马氏篡位时,想必没料到有这么一天,也会有别的世家把持政权,对他家孤儿寡母存效尤之心。
自然,如今还没到这种地步,但司马煜几乎可以料想,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当年世家与司马家同殿为臣,也就说不上敬畏和忠心。叛乱、废立时自然也不存太多忌讳,不过是各谋自家私利罢了。本朝乱政早已埋下根源,一时半刻是整治不好的。要么从长计议,要么就只能另谋他路——太傅和王坦跟他说这些的目的,司马煜倒也领会到了。
司马煜沮丧了一阵子,就又说:“跟我讲讲后来的事吧。”
太傅便又讲起当年贾后乱政,孝庄帝时为太子,为自保而韬光养晦,故作昏庸。奈何贾后依旧不放过他,意图诬陷他谋反。孝庄皇帝先发制人,诛杀贾后、赵王一党,将其罪状传示天下。不久之后,惠帝退位。孝庄皇帝即位。可惜天下已然大乱,孝庄皇帝无力回天。胡人杀到洛阳,他便要弃城南下。
这一段,司马煜已听太子舍人说过。然而太傅说时,他还是静静的听着。太傅说的很细致,短短数月间的事,比之前十年说得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