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什么“尔贡包茅不入”以及“昭王南征而不复”等等,都是借口。但在外交场合,不能把话说穿。于是楚使就说:过滤纸忘了送去,这是敝国寡德之君的罪过,今后岂敢不送?至于昭王为什么没有回去,请问问汉水之滨好了。
这就谈不拢。只能各自回去,准备打。
战争的准备用了两三个月的时间。齐国的联军继续前进,楚军的统帅也来到阵前,并前去拜见齐桓公。桓公为了表示礼让,下令联军从楚国的北塞陉(读如刑,其地不详),后退到召陵(其地亦不详),并建议先搞一次阅兵式。
于是两人同坐一辆战车检阅部队。
退兵和阅兵,都是姿态。桓公的意思很清楚:只要承认齐国是老大,事情都好商量。因此,他就先唱高调,说这次起兵不过为了两国永远友好。楚帅也放低身段,说那正是寡君的愿望。但,当桓公耀武扬威,声称“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时,楚帅就寸步不让了。
楚帅的回答不卑不亢:君上如果以德服人,请问谁敢不服?如果一定要用武力,那么本帅也可以禀告君上,我们楚国可是以方城山为城墙,以汉水为护城河的。贵军虽然人多势众,怕是没有用武之地。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只能各自算账。
齐国很清楚,楚国并不好惹。硬要开战,至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说不定还两败俱伤。楚国也很清楚,齐国要称霸,是挡不住的,自己也没资格争,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最后,两国签订盟约,各自收兵。
盟约的内容并未载入史册,已不可考。但楚人承认对周天子负有义务,承认“贡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供)给”,尊王的目的就达到了。楚人同意暂时不再对郑国死缠烂打,放慢进犯中原的步伐,攘夷的目的也算达到。方方面面都交代得过去,齐桓公当然见好就收。[18]
然而桓公的霸业之基,却由此奠定。
五年后,齐桓公在葵丘(其地当在今河南兰考县)与宋、鲁、卫、郑、许、曹六国结盟,周襄王派人祝贺,史称“葵丘之会”,是齐国称霸的标志。[19]
很清楚,没有前面的召陵之盟,就没有后来的葵丘之会,因此前者历来被看作桓公的得意之作,也被看作称霸中原的经典案例。一百一十八年后,楚灵王征得晋国同意,召开诸侯大会意欲称霸,仍表示要以召陵之盟为榜样。[20]
可惜,这榜样十分经不起推敲。
最值得注意的,是这次盟会,秦晋两国都没参加。这两个超级大国缺席,霸主的地位和盟约的价值,便要大打折扣。说白了,齐桓公不过半壁江山的霸主,他的成功也有太多的机缘巧合。事实上,当时王室衰微,晋国内乱,秦穆公敬而远之,楚成王又让了一步,齐桓公才如愿以偿。[21]
所以齐桓的争霸,其实是“不争之霸”。真正的争霸,是后来的晋楚两国。那才是一部春秋史的主旋律。其间,包括宋襄公的图霸业,秦穆公的霸西戎,都不过小插曲。
那就来看晋楚之争。
真霸主晋文
开创晋国霸业的,是文公。[22]
晋文公重耳是在齐桓公之后称霸的。如果说齐桓是“不战而霸”,那么,晋文便是“一战而霸”。这场战争,就是城濮之战。这在春秋时期,当然不是第一次战争,却是第一次大战。但开战和结局,则似乎在计划外。[23]
战争的起因在宋国。
宋,也是一度想称霸的。城濮之战十一年前,齐桓公去世,五个儿子为争夺君位打成一团,齐国和诸夏同时失去重心。宋襄公想吃天鹅肉,便自说自话地摆出霸主的谱来。结果却是在盟会中被楚军俘虏,后来又因泓之战受伤而死,只在历史上留下了可能是五霸之一的虚名。
图霸不成的宋,也只好归顺了楚国。
然而就在宋成公到楚国朝见楚成王的同时,周襄王的弟弟王子带叛乱,雇佣狄军伐周。东周京城被狄军和叛军攻破,避难郑国的周襄王向秦晋两国求援。这时的晋文公虽然才刚刚即位一年多,却立即担负起天下的兴亡。他辞谢了驻扎在黄河边的秦国军队,带兵顺流而下,在短短的时间内就一举打败狄军,消灭叛军,把周襄王送回了王城。
如此尊王、攘夷、平叛,当然是只有霸主才能做到的事情,不能不让宋人刮目相看。于是宋国仅仅依附了楚王两三年,就变卦反水,成为晋国的同盟。气焰正旺的楚人,当然不能容忍这等叛徒。成王立即命令他的令尹和司马出兵,并在第二年亲自出马,联合陈、蔡、郑、许四国军队围宋。
宋国告急。
接到求援信的晋文公拍案而起。事实上,宋国挨打,原本因为他们“叛楚即晋”,这是理;当年文公身为落难公子流亡国外,一路走来,卫文公无礼,曹共公无礼,郑文公也无礼,宋襄公却送给他车马二十乘(读如剩),这是情。所以宋国大难临头,晋文公重耳于情于理都不能坐视不管。[24]
当年追随文公四处流浪的一班文武老臣也很以为然。他们甚至认为,扬名立万,成就霸业,正在此一举。因为报恩和救难,是得人心的。至于策略,则是讨伐曹国和卫国。曹国刚刚依附楚国,卫国则方与楚人结为婚姻。这两个小弟挨打,做大哥的楚人一定会来救援,宋国也就解围。何况曹和卫都曾无礼,不打他们,打谁?
文公然其计。为此,他将父亲晋献公当年建立的上下二军,扩充为上中下三军。鲁僖公二十八年(前632)春,晋文公侵曹伐卫。心惊胆战的卫成公请求结盟,晋国不同意;想去讨好楚人,本国不同意。卫国人的办法,是干脆驱逐了他们的这位国君,来取悦晋国。
曹共公就更惨。这个当年趁重耳洗浴之机偷窥其裸体的家伙,被攻入曹都的晋军活捉。就连鲁僖公也吓破了胆,竟然杀了派去保卫卫国的大夫,以此向晋国献媚。
楚军却并没有从宋国撤离。
宋国再次告急。
晋文公审时度势,设法让齐国和秦国加入了战争。楚成王也审时度势,决定退出战场。他对令尹子玉说,晋侯这个人,在外流浪十九年,什么苦没吃过,什么事没见过?老天爷给了他年寿,又给了他晋国。上天所赐,拿得掉吗?算了吧!离开宋国,也不要去追逐晋军。
可惜子玉是一个“刚而无礼”的家伙。他一再请战,定要与晋人决一雌雄,扬言以此堵住小人的嘴巴。愤怒的成王给了他少量军队,子玉便带着一百八十辆战车发动挑战。
晋军却撤退了。
撤退是有原因的,也是有道理的。因为晋文公重耳流亡时,不但受过宋襄公的恩典,也受过楚成王的款待。当时成王曾问:公子如果回国为君,准备拿什么来报答寡人?
重耳说,奴仆、姬妾、牺牲、玉帛,君上有的是;翡翠、牦牛、象牙、犀皮,贵国之所产。重耳能够报答的,大约也就是将来两军相遇时,退避三舍,以示礼让。如果退兵九十里后,君上仍然不肯宽恕重耳,也只好左手提着马鞭弯弓,右边挎着弓袋箭袋,与君上周旋。[25]
此刻,晋文公就是在履行诺言。
言而有信,就理直气壮;后退一步,则海阔天空。两军还没开战,晋人就已经占了上风。然而子玉却不懂这个道理。他不顾众人反对,一路追到了城濮(卫地,在今河南范县),与晋、齐、秦、宋联军对阵。
四月二日,城濮之战爆发。时间是一天,结果是楚军一败涂地。楚成王闻讯,派人捎信给子玉说:大夫您如果回国,不知如何向父老乡亲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