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社会阶级森严,等闲宫女对服侍的主上感情再生,也只敢认主仆之情,君臣之义。像万贞这种暗里将主上当成晚辈养的心理,莫说诉之于口,只怕能心里想一想的人都不多。景泰帝哼道:“竟然敢将龙子凤孙当成自家儿女,你这胆子,果然大得很!”
转念一想,自己如今贵为皇帝,但万贞表面上执礼甚恭,但内心深处,只怕还是将他看成当年市井中的“小爷”的成分居多。她对权势畏惧,不过因为权势会伤害她,却完全不是普通人对权势的那种敬仰。
能真正让她尊敬的,恐怕还是于谦那种人——也许当初他面对强敌围城,却抱着与江山社稷同死的心情,守国不退的时候,她对他也尊崇敬爱,心悦诚服?
一时间他也分不清万贞这种性情,自己究竟是喜欢还是讨厌,好一会儿突然想起她话里带出来的另外一件事:“什么叫你这辈子不会有亲生儿女?未必你还准备为了杜箴言一生守贞不嫁?”
万贞弄不明白他怎么会想到这一层来,但她与杜箴言的交往,少年时的景泰帝一直看在眼里,没什么好隐瞒的,当下摇头直说:“不是,而是我不能生。”
景泰帝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不能生?你和杜箴言……你身体……你有不孕之症?”
汪皇后被废,逆景泰帝之意固然是一大原因,但真正的病根,却在于她生的是女儿,不是儿子,婆媳、夫妻之间早有嫌隙。从宣庙胡皇后那里算起,两代生女的皇后被废,何况不孕?
一时间景泰帝问起来,居然都有些不好出口。
万贞想了想,道:“虽说不是不孕,但也差不多。”
景泰帝皱眉道:“这样的大事,怎么能差不多?是不是杜箴言那小子骗你,你就真信了?”
他对杜箴言的观感极差,只要提到就必然以骗子相称。万贞当真怕极了他这种心态,因皇室每年都会外派太监替皇家经营私库,万一南京或者苏松一带的驻守太监知道这个情况,为了媚上对杜箴言的事业下手。
“陛下,您别老想着杜箴言骗我。我们之间……当初他愿意放弃杜家的东西,带着孩子与我分门别户另居,是我不肯嫁他。如果按这世俗的观念来分,说不准是我对不起他。”
景泰帝没想到他们中间还含着这样的曲折,问:“你是因为自己可能不孕,所以不肯嫁他?”
万贞笑道:“您可以说我小心眼,容不得人。可再怎么分门别户离宗,在宗法制度下,杜箴言家里那一位,都是他家承认的妻子。而我不能生子,杜箴言却不可能放弃那个孩子。孩子的生母因我而处境尴尬,又岂能无怨?若我与杜箴言成婚,我只要想到自己一生心血所寄,都由这孩子继承,却还要承受他们母子的怨恨,就不寒而栗。”
景泰帝蓦然生出一股同病相怜的情绪来:他之所以一定要废朱见濬太子位,原因与万贞大同小异,归根结底,一样是不甘心一生心血所寄,都被别人的孩子继承。并且这个孩子,很有可能因为父母的原因,最后对他们心怀怨恨。
万贞可以选择不嫁,而他当初登基时,却是背水一战,无从选择。
景泰帝沉默不语,万贞也不说话。好一会儿景泰帝叹了口气,道:“不孕这样的大事,怎么也不能‘差不多’,总要找医生看过才好。王诚!”
景泰帝虽然把侍从赶走了,但近侍却也不敢离太远,就在外面候命。他一提声气,王城就赶紧小跑着进来了:“皇爷,您有什么吩咐?”
景泰帝看了万贞一眼,道:“将几名擅长妇科,给……汪氏调养过身体的御医传过来。”
王诚应命而去,万贞苦笑不已:“再好的御医,能治病,难道还能治命?我这毛病不在于身体,而是天命不与。”
景泰帝恼道:“信什么‘天命’?朕如今才是天,是君!朕不信你是这样的命,你就不能是!”
他自己的日子都没能过得顺畅,还来给她定天命。万贞忍俊不禁,但又有些感动,叹道:“小爷!生儿育女,从无孕有,是造化之功,您纵然是天,是君,但……也难说准的!”
她能坦然谈论这种事,反而是景泰帝在上面吃过亏,不如她从容,黑着脸道:“准不准,御医看过才算!何况……纵然你和杜箴言在一起不能生,那也不能定就是你的错。没准是杜箴言那穷酸身体不行,带累的你。”
他这三言两语就能把坏处带到杜箴言身上的偏见,万贞实在无奈了,解释道:“这真不关杜箴言的事,是守静老道说的。”
景泰帝一时无话,过了会儿才道:“这老道虽说有些神异,但也保不准没错。至少当初元娘怀孕,找他治的符,就没甚用处。”
万贞轻叹:“小爷,这种事,天命与不与,其实自己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