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之浇了大雨,回去一病就是半月有余。皇后自然是伤心得连连落泪,连皇帝心中都有些过意不去,多有赏赐,累加封邑,又圈了相邻的一大片园子,并入东宫的范围。到了寒食节的时候,荣显公主也再按捺不住了,请了父亲的旨意就踏上司舆早已备好的宫车行驾,往东宫去了。
自大梁开国,历代的君主对于储副都是十分优渥的。也许是因为累代杀孽过重,郭氏子孙一直十分稀薄。
圣祖曾经先后夭折了两位太子,好不容易在天命之年又诞下了第三子,于是迁都云京时小心地选了堪舆最佳的龙眼,在云京地势最高处建了东宫,终于才让多病多灾的仁宗顺利长大成人。
此后,大梁的历代君主都不遗余力地秉承着父慈子孝的人义,更是屡次扩建东宫,事无巨细皆力求尽善尽美。到了此时,东宫已经绝非东西两府可蔽之,而是一片延绵十余里美轮美奂的园林。
坐在四人抬的肩舆之上,荣显公主饶有兴致地赏玩着山水景致,奇花异石,到了衍之的居处时,口中仍在赞叹不已。
太子殿下正散漫地拥着薄衾,卧在窗边榻上,漆黑的长发松松地用青缎带子绾了个结,迤逦地垂在枕边。他含笑鄙夷道:“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寒食节你不在宫中作秋千戏,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要不是这一回来探病,我还不知道东宫这样大,比宫中的园子要大许多呢!”
已有人搬来了垫着软垫的月牙凳,荣显坐到太子塌边,用手背轻轻贴上他脸颊。
“还在发热么?”她关切地问。
“早就没事了。只是太医院的人要我多将养些时日,怕伤了元气,既然圣上也是这个意思,我就乐得清闲了。”
荣显听衍之语含讥讽,缩回手来,轻轻说:“爹爹也是怕你留下病根,日后麻烦。”
太子也不理她,问:“孃孃还好么?”
“你还问?你发热的那几天,孃孃哭得眼睛都肿了,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苦于不能来亲自照看你。”
荣显有些气愤地补充道:“卢夫人也实在有些张狂了,挑了那个时候带着修仪来探望孃孃,孃孃还得强颜欢笑叮嘱修仪注意身子。我猜孃孃和我一样,都已经恨死那个陆敬戎了。”
衍之笑了起来,枕着胳膊歪着头打量荣显:“我才明白,爹爹为什么这样宠爱你。现在看来,你竟然是这几个孩子里最像他的。”
“是么?”荣显也笑:“爹爹说的是像太后呢。”
“都一样,爹爹和太后也是很像的。”衍之摩挲着塌边雕饰的花纹,漫不经心地回答。
荣显惊讶地张开眼睛:“哥哥,你见过太后么?”
衍之抬起眼来向她一瞥,轻哂道:“何止?我还见过孝敬皇后呢。爹爹登基前,我就一直跟在孝敬皇后身边。”
孝敬皇后是皇帝的祖母。国难之时先帝蒙尘,当时的太子也受不住惊吓于宫中薨逝。孝敬皇后力挽狂澜,扶持先帝庶子登基,即为今上。
“孝敬皇后!”荣显懊恼地叹道,“为什么孃孃不早生我几年!孝敬皇后是什么样子的人呢?”
衍之仰着头望向窗外,似是捕捉虚渺的神思,许久低语道:“孝敬皇后生前是最喜欢孃孃的,我觉得她们是很像的。那个时候,我是孝敬皇后养着的,而衡之已经没了母亲,就跟着太后。”
他神情一滞,又补充道:“太后也是很慈爱的。如果你能有几分太后的样子,是很大的福气。”
荣显察言观色,转口道:“不管是孝敬皇后还是孝德皇后,如果能活到现在,也一定会恨上陆敬戎,谁叫他自己糊涂还连累哥哥。”
衍之轻笑,斜睨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荣显认命地叹息,直白道:“我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会那样做,别跟我说,你不想做什么储君了,要改做义薄云天、锄强扶弱的侠客。”
“聂勉真怎么和你说的呢?”衍之饶有兴味地问。
荣显有些惊讶衍之会这样问,如实回答:“他和孃孃一样,只叫我相信你,什么都不肯多说。”
衍之失笑:“到底你是主子还是他是主子?你对他也纵宠太过了。”又问:“他今天没陪着你来么?”
荣显见兄长声气里没有责备,就安心了,轻快回答:“我来时看到保平正要出去,怕他侍立在外面枯等无趣,叫保平带着他一起去了。”
衍之连连摇头:“没见过你这样,一定是把内侍当亲兄弟看的。”
荣显嘟囔道:“哥哥,你别岔开话,搪塞我。”
衍之侧过身来,一只手臂支着头颅,额边垂着一缕柔发,脱去了冠服下的堂皇冷肃,倒显得姿容清媚。
“那,你又如何想呢?”他笑语,尾音柔曳,让人心生迷惑。
荣显也好像失了片刻心神,还是抛开心防直言:“我想,爹爹大概也不算冤枉哥哥吧。”
“原来你也这样想……”衍之不露声色,微微合上眼睛。
“哥哥行事一向谨慎周全,故旧臣属又遍布四野,哪里需要亲自为一个小小的街使出头呢?我实在想不出别的解释。”荣显大着胆子说,她看衍之神色不辨喜怒,垂下眼睛,低声道:“我不明白的是,父亲一向倚重哥哥,衡哥哥又累年不回朝,哥哥有什么好心急的呢?”
衍之唇边仍有笑意,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