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满室。午饭和晚饭的间隙,店里难得的休闲,伙计们都在后面小憩。
刘一手斜倚着食舫的柜台,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算盘珠,心中涌过一阵阵的悔意:“那可是一颗猫眼石啊,一把金瓜子融了都买不到一颗,你高低留下一颗,现在就在搬家的路上了“。
唉,一声叹息。明明人家都让你随便挑一个留下了,关键时刻你瞎矜持个什么劲儿,还说什么一颗猫眼石能让大食国的穷苦孩子吃饱好几天,你这是跟谁比呢,你连自己今儿的晚膳都不知道在哪儿呢!
烂好心害死人,她再次长叹一声。
好好的一个小姑娘,长短叹了了半个时夺,那张俊俏的小脸也快拧巴成一团了,身旁的邱掌柜是既看不下去又听不下去了,索性拿过算盘来一面合着账目,一面看似很随意的问着:“今儿晚上没局吧?”
刘一手依旧打不起神儿,只略抬了抬眼,倚靠在柜台边,声音也懒懒的:“没。”
邱掌柜递上了一个信封:“才刚有人送来的,点了名头,要找你。”
刘一手听了立即精神归位,立马接过信封,才刚开个缝,便从里面掉出一颗白色棋子,她上手仔细捻了一下,竟然是那日在船上与那老妇人对弈时所用的,她急切地往信封里摸索,当下又摸出一张信笺,只见上面写着一个船号。
海风凌冽,夕阳昏沉。
这一次倒是没被蒙眼遮布,但是也挺奇怪的,刘一手站在码头港口皱着眉,反复核对着手里信笺上的船号:“没错啊。”
她的眼前,一艘小篷船在汹涌的浪涛里起起伏伏,船号和刘一手信笺上的是一样的。总不会是在这艘小篷船上下棋吧,那这难度可是有点高,风大浪急小船晃的厉害,这棋子能乖乖在棋盘上趴着不移位吗?她想了又想,终于想明白了,或许这只是摆渡,当下把心一横,上了篷船,果然,这船只是载着她到下一站。更想不到的是这位看起来腰肢细软的船娘子竟是个摇橹的好手,小船又快又稳,载着刘一手穿越风浪,直向着外海驶去。
虽打小在港口长大,平常也有机会上船,自然是不怕水的,可这外海还是第一次去。刘一手缩坐在舱房,手指扣紧舱壁,嘴里念念有词:“佛祖保佑,太上老君保佑,四方神灵保佑,我只是想赚点安家的钱,我并不贪心,请诸神菩萨保佑,让我活着去活着回来。”为了缓解紧张的情绪,她环顾了下四周,舱中锦绣夺目、芬芳袭人,没错,是干那事的花船。为什么要派一艘花船来载自己呢?她心中疑惑连连。
不知过了多久,篷船停了下来,刘一手想着应该是到了,走出舱房,浪涌船摇,站都站不稳,她只能低着头慢慢挪移,船娘子好心扶住了她,她这才得空抬头打望,目之所及,顿时惊愣当场。
在她的眼前是一艘如山的大宝船,长应该有四十丈,至于多宽,也只有登上船才能看清楚,高的话,刘一手感觉她往上看的脖子都要对折了,九桅十二帆,即便是此刻帆都收了,也是气派的不得了。天边尚有一丝光亮,大宝船已经灯火通明,在刘一手眼里真是要多浪费有多浪费。
船舷靠近船尾处放下来了一艘驳船,应该是接她的。
船娘子细心的扶着刘一手从篷船换到了驳船,站稳后,刘一手回身对船娘子施了个拱手礼:“多谢娘子,人美心善且摇橹的水平更是没的说!!”
船娘子一愣,像是从没有人这么肯定过她一般,绯红了面颊:“一个时辰后,我来接公子回家。”
“回家?怎么不是回去,奇怪,这话分明透着家人的感觉,可我们分明才初见呢。”刘一手疑惑地摇了摇头,跟着驳船而上。
上到宝船,刘一手立时便被震撼。
这世上有些事物,从远观到近看、再到置身其间,那体验完全不同。
头一次虽是被黑色罩布蒙着眼睛带上船,根本没有机会目睹宝船全貌,但正是窥一斑而知全豹,那房间内的奢华已足以让人想象得出这宝船非比一般。纵使再有心理准备,此时此刻仍会忍不住在心底呐喊,真是太壮观了!这地方,太大了,即便是陆上,在明州城里,最豪华的酒楼、最气派的官衙,也比不得。且不说这宝船宽敞的简直能跑马,就是船尾部另起的四层豪华船楼,也是世间罕见。
刘一手跟着两个相迎的小厮走向豪华船楼,说是小厮也不算准确,这两人,其中之一斯文的像是刚刚考取了功名的青年贡士,另一位则粗犷的像是刚收工的老练乌面,而这两个人对刘一手的态度别无二致,皆是恭敬中带着自持。
及到船楼跟前,又换了两人相迎,接力引导护送刘一手到下一程。一手暗暗观察,这两人又有差别,堪称哼哈二将,一人面上没笑却天生笑眉笑眼配上元宝唇,便是绷着脸也是笑容可掬,看穿着气质像是当铺银号的票台;另一人一双眯缝眼,似睁非睁间自带威严气度,身形举止像是武行镖局的掌门。这两人只将一手送到二楼,复又换了人来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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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依然是两人,却是一男一女,女的高而壮,男的瘦而精,从外在上已经很难猜测他们的身份及所长。
再被送上一层后,这次的迎接之人才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正是那日与一手对弈过的老妇。
老妇慈爱有加的迎向一手:“来啦?等着了。”
看这意思,今儿并不是与她对弈,她也是引荐人,便是应了那日离别前的“另有一局的邀约”。可分明还是有些奇怪。
刘一手暗暗琢磨老妇人的话,“来啦”这句倒没什么问题,棋局自是她安排的,和她总算相识,她等在此处送自己一程,一会儿再为双方介绍认识一下也合情理,可怪就怪在“等着了”这一句——谁等着了?怎么等着了?语气中怎么透着这“等着的”人与她二人皆相熟的感觉。而她与老妇人不过只是一面之缘,并没有什么共同的熟人啊。还有从登船到现在,这些繁复恭敬的迎接方式以及这些人对她的态度,既不像是相迎,也不是押送,感觉自己倒像一个行走的珍宝,正在被人传承相看,而他们对她不像迎客,倒像是……像是……觐见少主。
天呐,刘一手脸一红,嗔怪自己的脸皮真是堪比新修的城墙,还整出个少主来,可是……分明就是这么个感觉啊!
胡思乱想之际,老妇人将一手送到四层后便止住了步子:“到了,上去吧!”
刘一手一脸懵,“今日与我对弈之人若非是你,也应是你引荐的,你都不用为我们介绍一下吗?我自己上去,会不会有些唐突呢?”
老妇人充耳不闻,已然退了下去。
“是龙宫还是虎穴,先上去吧。”刘一手怔了一下,既来之则安之,把心一横,直接入内。却是意外中的意外——确实也不用人另作介绍了……刘一手看着眼前人,震惊、疑惑、兴奋、遗憾、后怕、欢喜等表情在脸上走马灯:“你……我……他们……外面的人都说……”
“外面的人都说我当过海盗头子,杀人越货眼都不带眨一下,年岁大了,当年的兄弟也死伤殆尽,赚了票大的后上岸金盆洗手了。”邱掌柜说着话便走到刘一手跟前:“那些都是事实,也是我刻意命人传出去的。”
刘一手的嘴张的更大了:“那你……”
邱掌柜没有正面回答,笑容一如往昔:“我叫你来,不是为了看你的嘴能张多大的,随我来,今儿有好东西要给你瞧。”
邱掌柜的音容笑貌如同往昔,却又分明与往昔不一样。说不出差在哪种,但是刘一手知道,这宝船上的邱掌柜,与岸边食舫里那个迎来送往、周旋着南北客商做小生意的邱掌柜,分明很是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