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是十分镇定,挑着嘴角笑得没心没肺,得意洋洋地说看不见也好,以后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使唤他了。他那时心里急得发慌,只冷着脸让她别开玩笑,然后捏住她的下巴,凑过去仔细检查她的眼睛。
她在他面前脾气向来很好,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不说话。
他那时才第一次发现,她的一双眼睛已经不复漆黑,不知道是不是生命将尽魔力枯竭的原因,她的眸色恢复了初见时的碧绿,但也不是纯粹的绿。那绿深浅不一,从浓浓的深绿到清澈的浅碧,像是层层晕染开来,看得久一点就会不自知地陷进去。
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只见她一张精致面皮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几乎将所有的不怀好意都写在了脸上,又贼又贱,十分欠揍。他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问她笑什么。她唇角笑意更深,凑得离他近了些,笑吟吟地问,“你看了这么久,到底是在检查,还是被我的美貌迷住了?”
他觉得耳朵有点儿发烫,沉着脸反手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然后就没再理她,起身去藏书的房间翻找配方。
可是他在药剂这事上的天分不如她,用了很多办法都无法阻止她视力的恶化。
越是没办法越是急,每次一想到她的眼睛,他就忍不住在她眼前晃手指,问她能不能看清。一天问上多少次都还是忍不住担忧,就怕哪天她就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那时还是个混蛋,自己急了就下意识地搅得身旁人都焦虑不安,从来想不到要装得平和些镇定些,不去给她压力。现在回想起来,每天问她十几遍“这是几”的自己应该是很烦人的,但她从来都是一遍一遍地回答,从来没有发过脾气,耐心好得出奇。
直到有一次她眯着眼睛看了好久,才偏过头笑着问他是不是三。
他看着自己竖着的四根手指,脑中嗡的一声空白,好半天才勉强挤出了一句话,只是声音嘶哑得要命,担忧与焦躁怎么藏都藏不住,“你再看看……这是几?”
她明白自己说错了,沉默了一会儿,墨黑的瞳仁里突然浮出几分狡黠的笑意,“骗你的,我知道是四。”
他不是一个细心的人,但也不是傻子,怎么会这么容易被她骗过去,反反复复又问了好几遍,她终于扛不住,无奈地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慢慢别开脸,“算你猜对了行了吧,我确实看不见了。”
她说完之后,他看着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开口说话。不是不想说,而是怕一开口,声音会压抑不住地颤抖,他不想在她面前这么丢脸。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片寂静之中她忽然轻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转回头来,朝着他的方向挪了挪,伸出手,轻轻抱住他。
他僵了一僵,想到此刻自己脸上表情应该比哭还难看,下意识地就想推开她,推到一半才想起她其实看不见,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将脸埋进她大把大把的发丝之间,紧紧闭上眼。
她笑一笑,将下巴抵在他肩膀上,眯着眼睛安慰起来,“没事没事,没关系的,又不疼又不痒,只不过是看不见而已,我会很快习惯的。”她一边说,一边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地在他背上轻轻地划,嗓音低柔又散漫,听起来懒洋洋的,“真的,我适应力很强的,再说你不是在么,我看不见就问你啊,你当我的眼睛就行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很久,他都没开口。最后她的手顺着他的手臂一路往上,滑过肩膀、脖颈、耳垂,停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哑的,“干什么?”
她转过头,眼睛对着他的方向,笑得贼兮兮,“想摸摸看你有没有哭啊,没想到你挺坚强的,白费我那么多工夫,早知道不安慰你了。”
“有病!”
他忍不住冷哼一声,黑着脸扯下她不安分的手,转身就想走,可是脚迈开了一步却又停住了,纠结了半天还是放下了面子问题,转身将她从椅子上一把扯起来,一边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手臂上,一边面色沉沉地嘱咐,“拉好了,跟着我走,小心点别摔跤。”
话刚落地,她就笑眯眯地整个人贴了上来,几乎挂在了他手臂上,仰起脸朝他笑个不停。
那时她还能勉强分辨出光影,再后来就是真正地陷入了真正的黑暗,再明亮的烛火在她碧绿的眸中也映不出半点星火。
一开始她不习惯,拉着他的手臂走路也会经常摔跤,魔力枯竭的身体虚弱得跟不会魔法的普通人差不多,摔一跤就是一块青紫,没两天身上就碰的没有一块完好皮肤。
但是跟普通女孩子不一样,她摔得再狠也不掉一滴眼泪,只是偶尔摔得疼了,坐在地上愣愣地发懵,可等他过来扶的时候,只要一被握住胳膊,她会下意识地转向他的方向,眯着眼睛笑起来。
他最怕看到她这样笑,明明疼的脸色发白,唇角却翘得那么高,绿眼睛里虽然没有光亮,但也没有一丝阴霾……让人看得心里发酸。
大概就是那段时间吧,他的观察能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提高,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学会了照顾人。没有办法,被她逼得,这个家伙摔疼了也不会叫,破皮了出血了第一个反应不是哭,而是拉下袖摆收紧领口遮住伤处……后来他学会了从她微笑的细微弧度判断她是真的开心还是在强忍疼痛。在她之前,在她之后,他从来没有,也再也不会把一个人唇角的弧度记得这么清楚,可以从一点点的差异中轻易地分辨出那隐藏着的喜怒哀乐。
后来她大概也意识到了,疼的时候笑得再灿烂都会被发现,于是索性大方地承认。只要他问,她就诚实地答一声疼,然后在被扶起来的时候搂住他脖子挨挨蹭蹭。
西瑞尔被她蹭的实在痒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别开脸,然后她就会叽叽咕咕地笑,他从来都懒得理她,任由她去笑。只是有一次,她在笑完了之后难得地安静了一会儿,他刚觉得有点儿奇怪,就听见她轻笑一声,他越发觉得诡异,一转过头就看见她低着头,轻轻地说,其实西瑞尔,你不喜欢的话,可以推开我的。不用勉强自己,也不用逼着自己温柔。
他那时没有想太多,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让她别多想。
后来回想起来,他只觉得自己是个混蛋,虽然说的时候的确发自真心,但却根本没有考虑过,这话在她听来,绝对是敷衍中的敷衍。
类似的混蛋事情他没有少干,她摔跤摔得最频繁的那几天,他看着她腿上密密麻麻的青紫痕迹,忍不住低声说了她几句,手下擦药的动作也跟着重了些。她嘶嘶嘶地倒抽着冷气,却仍然朝他笑,眉眼张扬,问他是不是心疼了。他嘴巴一直毒,什么难听说什么,当时想都没想,直接就说她想多了,他只是看她摔都看烦了,让她别再这么摔下去了。
她难得地没有反驳什么,只低下头轻轻哦一声。他诧异看她,刚想说点什么,她就笑了一下,别开脸低声道了声对不起,神情黯淡。他当时直接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从来都不会安慰人,至少在她还在的时候,他一直没有学会。
那次之后,她走路总是很慢,很小心地探着路,于是很少再摔跤。他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想解释他从来没有真的嫌过她烦,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她现在不怎么摔了,也算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