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想拍女工片……我想想,也许是为了纪念吧,不久之前,我有位很敬佩的前辈去世了,嗝,月姐,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震惊和伤心,她让我明白,人生苦短,一个人在世上,除了名利之外,还得有点别的追求,这些女工很惨,真的很惨……我呢……陆世澄……你看着我做什么,你别问了。”
月照云前头只是默默地听着,听到后来,忙要从闻亭丽手里抽走酒杯:“小闻,你醉了。”
闻亭丽却把酒杯当作宝贝牢牢抱在怀里,一头歪倒在沙发上,喃喃地说:“我没醉……”
连日来的劳心劳力,让她累到了极点,嘟囔几句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睁眼,只觉得阳光刺眼,四周的环境熟悉而温暖,脑海里残留着酒劲勾上来的情绪,让她整个人都不对劲,不,不是酒的缘故,昨晚醉得再厉害,她心里也是清醒的。
她只是有些怅惘,那些人和物在她心底压得太深,深到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放下,可原来什么都没变,一切都像当初那样鲜明可触……
一开始,她浑浑噩噩躺在那儿不动,忽想起今日有两件大事要办:一是要去找潘太太租摄影棚,二要去请刘亚乔兼任公司的法律顾问。
这一想,她一个激灵爬起来。就见赵青萝、燕珍珍、高筱文歪七竖八躺在地毯上,另一头的长沙发上,月照云一个人蜷缩着,也睡得正香。昨晚大家高兴过了头,竟集体睡在她家的客厅里,还好周嫂体贴地给每个人都盖了一床薄毯。
眼看月照云身上的被子将要滑落到地上,她蹑手蹑脚上前帮她重新盖上,忽瞥见月照云的手边跌落着两个本子。
捡起来看,一个是女工片的草纲,另一个……似乎是一份新写出来的剧本。
翻着翻着,闻亭丽蓦然瞪大了双眼,月照云竟连夜将女工片的草纲修改了一遍。
原来的草纲是杂乱无章的,而现在的剧本,第一幕就增加了大的剧情冲突,使得故事一开场就充满了悬念,第二幕、第三幕——
闻亭丽急不可待地读下去,几乎每一幕戏都做了大的调整,素材里的情节全部串联起来了,故事相当引人入胜,人物也更生动,假如说原来草纲只有五六十分,月照云这一润笔,已然成了一个可看性极强的电影剧本。
片名也拟好了,叫《春风吹又生》。
闻亭丽只觉得会心一击。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厉姐牺牲后,她常常用这句话安慰自己。
月姐她太敏锐了,她居然从自己那个无比粗糙的草纲里,读出了字里行间的信念。
闻亭丽寂然低头,为这句《春风吹又生》,为这一刻的被人理解,又或是为别的什么,她必须让自己在这种汹涌的情绪里待一会,再待一会,才能带着这份友人间的善意和馈赠向前出发。
一个礼拜后,秀峰电影公司正式挂牌营业。
当天,大大小小的报纸都在争相报道这一新闻,能够引起这样大的轰动,一是拜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双珠》抢购风波所赐。二来,诚如闻亭丽所料,公司花天价聘请化妆师顾杰、老板亲自赶赴杭州延请原《沪江报》副刊主编李镇,以上种种,都成了坊间讨论的热门话题。
李镇和顾杰的聘用合同一经敲定,《民乐晚报》即在闻亭丽的示意下大肆宣扬此事,并在文章里戏称他们为“秀峰四大金刚”。
第一大“金刚”:黄远山出任公司总经理,负责导演和制片业务。
第二大金刚:闻亭丽,也是公司的老板之一,负责演员管理、公司企划以及对外公共事务。
大名鼎鼎的化妆师顾杰被任命为服化部经理一职,主抓演员化妆,兼任场景布置。
李镇文笔好、人面广,由他出任宣传部经理。
这四人的实力有目共睹,“四大金刚”的称号一打出,坊间对秀峰的实力顿时有了新的认识。
《民乐晚报》还专门出了一期“秀峰电影公司实地采访报道”。
报道里称,秀峰虽是新成立的电影公司,但规模并不输给其他公司,办公楼已经建好,主楼共有上下两层,并配有地下室和花园,一楼是公司的招待厅和行政办公室,二楼则是演员化妆间、饭厅和库房,地下室设置洗片室、印室放映室、摄影室、美工室等等。后花园里,正“不惜重金”搭建摄影棚。
这些内容,一半是夸大其辞。
实际上,闻亭丽从潘太太朋友手里租下这幢楼房还不到一个星期,许多地方还未修缮完成,勉强可以办公而已。
原是一家洋灰厂,因经营不善而倒闭,位置坐落在华界,用来办工厂的话,规模太小,用来做花园住宅,先生太太们又嫌地段不好,荒废了快一年,愈发显得凋敝不堪。
闻亭丽和黄远山却一来就相中了,这地方实在太适合办电影公司。租下后,她们立刻着手找人重新修葺,同时紧锣密鼓搭建摄影棚,几日下来,各方面都已初见雏形。
巧的是,《民乐晚报》派来做专访的不是别人,正是闻亭丽的老熟人陈秋枫记者,他专挑已经修缮完善的角落拍,专拣漂亮话来写,恨不能将面前这间稍显简陋的电影作坊,吹嘘成一家实力雄厚的电影托拉斯机构。
这篇专访一见报,效果出奇的好,每天都有人打电话前来应聘,有应聘演员的,有应聘编剧、道具、摄影师的……甚至还有从天津北平等地专程赶来的。
黄远山乐得合不拢嘴,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应征者,何愁不能早日开机。
第一个定下来的是公司账房。
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主动为闻亭丽提供红棉纺织厂女工素材的曹仁秀小姐。
曹小姐极富正义感,又是上海师专会计系毕业,此前在红棉纺织厂账房工作数年,不缺工作经验,这样的人帮公司管账,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