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懂得真正的天视地听之术,魏野也只能用这样的土法子急就章,耳中听力以法力之助,瞬间变得异常灵敏。
最先听到的,依然还是风声,大气波动,流风无定,微尘因流风而无定,庄子在《南华经》那有名的《逍遥游》一篇之中,以风中微尘比喻野马,此时魏野双耳捕捉到的第二种声音,便是微尘在空气中振动之声。无数只在光中依稀看见的微尘,如野马般奔腾,被生物的吐息相吹,奔腾起来,涌动起来。
随着微尘奔腾而振和,地上一应人事物,凡在这大气之中者,都以无数孔窍相应。风过树梢,树枝与树叶间的细小孔窍响起声音,风过屋檐,青瓦、白墙、泥砖、梁木上的孔窍响起声音,风过人身,人身上其数不知几多的毛孔也随之发出声音。
道门前贤之一的列子列御寇,在他那本别名《冲虚真经》的《列子》中,曾假笔下人物问道,你听过乐师吹奏的箫声,可你是否听过大地的箫声?
如何是大地的箫声?这便是了。
而魏野此刻,耳中所听,便是如此细微却又如此繁复的大地群箫奏鸣之声。而在这一片箫声中,有一丝不合群的颤音却时时地响起。
这一丝异样声响,顿时为魏野所捕捉,放大,过滤。入耳的,不再是无序的杂音,而是两个声音微微沙哑的苍老声口正在谈笑:
“这酒不错,比去年我在县衙后面,李明府用公田米新酿的酒,滋味也不差哪里去了。诶呀真好,凡人婚娶都要讲究个礼数,问名、纳彩、下聘、迎娶这一整套做下来,用的钱钞酒果真是不少。只要稍稍隐起些形迹,倒是便宜了你我这样不露面的客人。”
另一个声音,魏野听着有些耳熟,开口就带着三分谨小慎微的味道:“饮露公,你一向是性情清高,除了树汁,什么都不沾口。怎么现在也对凡人的酒食感了兴趣?去年老夫请你去县衙后面酒窖饮酒,你可是一口回绝来的。”
被人如此一说,先开口的“人”略缓了一缓,方才认真答言道:“我这一族,离了地穴,学会飞腾之后,寿只一秋。饮露子运气好,那年贺兰公下聘,随行伴当带来的一瓶烛夜花露略洒出一些,让某家饮了,方才多出这些年的寿数。然而天下又有多少灵花之露,能让饮露子沾唇?前日拜访寒林尊者,蒙他传了我西方浮屠教中别传的饮血部秘法,唤作神饮成就法的诀窍。只要依法寻得十二个童男,十二个童女,取了真精真血,再用无上佛法凝炼成一碗精血甘露,便能延寿一纪……”
“若那寒林尊者真有这样秘法,老夫也想去讨教一二。饮露公,老夫先预祝你早日炼成这精血甘露了。”
那被唤作饮露公,自称饮露子的“人”略一沉吟,才回答道:“但愿此事悉如卜先生所言。”
这几句对答之间,端坐地上,闭目凝神的仙术士,却是将手一抬,一道赤色流光当即从袖中飞出。箭镞破空声里,只听得靠在墙边一只陶瓮,“当啷”一声碎响!
箭破陶瓮,一汪青绿色的血迹随即溅起,一股幽深的草木香气随即四散而出。却见陶瓮底部,六甲箭正钉着一个二指来高的侥细小童。那童子青巾青袍,一副山林隐士打扮,被六甲箭贯胸而过,却一时不得死,只是不停地挣扎。
这青巾童子身旁,还立着个不比他高大多少的白头老翁,一身灰白杂色的布裘,手中扶着一支鸠杖,看着就像是村中乡老一类人物。这不比筷子高的老头子原本还想跑,魏野只将剑诀一煞,一环火光将他圈了个进退不能,当下也是大叫一声“仙师饶命!”,就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了。
魏野如今也懒得喝问一声“姓甚名谁,什么来历,什么原形”,径直一拍袖中蓝田玉香盒,那一直在钻研混元如意法的蛤蟆王超就抢先了回报道:“好叫上仙得知,这两个老儿都是有些头脸的货。那戴青巾的饮露子,本来是山间一只青蝉。那年上仙你向地夷夫人下聘时,运酒的神兵手脚不稳,将一坛烛夜花上灵露酿成的瑞露仙酒洒了些出来,不巧这厮当时快要寿终,正躺在路边挣命,却走了大运,将洒出的瑞露仙酒都饮尽了,因此得了一场造化,修成这个模样。他向来非灵木汁液不饮,这么多年,也差不多长成个入药炼丹的好材料……”
这后面一句,却是王超这石蟾精心下弄鬼。他暗中思量道:“眼瞅着这饮露子已经活不成了,这厮平日里只以灵药、晨露为食,这原身最是滋补不过。这番却又想要开荤喝人血,不料血喝不成,命反而要送了去。倒不如便宜了你佛爷我,把他连皮带壳吞下去,起码也增长个三五分的道行。”
在这石蟾精想来,到了贺兰公这个地步的一方重神,也犯不着服食什么灵药增长功行。事实上除了天帝下都、昆仑悬圃、海外三岛十洲所产的仙药外,这种寻常灵药,也对贺兰公这个级别的重神没有什么效用,就算是得了灵药,也往往就随手赏赐了身边仆役长随。那这好处,不全都便宜了自家?
这么一想来,倒实在是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然而有一件事他却实在地从根子上估摸错了。魏野压根不是什么贺兰公,这家底可是不怎么丰厚,没有随便拿到好玩意就来打赏契约妖侍的败家习惯。魏野只是取出一只从江幽娉那抄出来的盛药匣子,将渐渐维持不住人形的饮露子给收了起来,再贴一张太平经章句封固,随即颇有深意地看了看一旁趴地告饶的这袖珍老头。
旁边跪伏在地的老儿,感受到这不怀好意的目光,顿时也哭叫起来:“小老儿乃是应虚星之精而生,至今只过二百岁,皮皱肉柴,既不好吃,也不堪供丹鼎烧炼入药,上仙明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