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麻烦不麻烦,相逢即是缘。”“钟孝”堆着笑脸,道,“只盼诸位在昉城好好赏玩一番——需知这昉城,虽然?乍一看平凡,可?实乃是世外桃源,比那些中原的城镇要安定多了!”
他说得真诚,说到后半句时,甚至有些慷慨激昂,就像是……就像是真心这么觉得一样。
——
盛情难却,加上他们五人本就有些各怀心思,也没有一人真好意思站出来拒了这店主。于是,整个下午,这来寻剑的四人,加上云慎一人,真按着那“钟孝”的安排,游了一圈昉城。
这一圈,倒是比清晨进城时要热闹多了。
几人逛了书肆,上了城墙,看那远山的日落之景,又吃了两?三个“钟孝”推荐的街边小摊,等到回客栈时,已是月上枝头。
陈澍一连吃了三家吃食,不仅吃了她那份,还连求带抢地把云慎的那份也吃进了肚里,似乎那美味把她的脑海都填得满当当了,再也没有心思记得好像还有把剑落入了恶人谷之人的手中,一回客栈便窝进房中,迫不及待地歇息去了。
而悬琴和应玮,也各自回房去了,只有何誉与云慎,一阵沉默之后,才生硬地又寒暄了一回,聊了会陈澍,又聊了会寒松坞,才互相谦让着回到云慎那房内。
房中冷清得不似有人住过?。
两?张床铺确实已经?摆好了,云慎一进门?,直奔他那张,坐下,把灰色外袍整齐地叠在床边。
何誉关上门?,终于褪去了那层客气,才压着声音,转身朝坐在床边的云慎叹了口气,道:“我觉得那店家有些奇怪。”
沉静的夜里,窗外隐隐有风吹过?,那城中的灯光被这糊上的窗户一遮,变得好似倒影一般地模糊扭曲,比淡淡的月光还要更?远一些。云慎的半边侧脸落在这光晕之中,另一半则陷进黑暗里,好一阵,那阴影仿佛画像一般把整张脸都勾勒了起来,棱角分?明,又晕着墨意,直到他一直不变的神情终于动了。
一声低笑从嘴角逸出来,紧接着便是云慎那温润的嗓音。
“——何兄所指的是?”
“我并不是拿恶意在揣测这位好心的店家,他是请我们吃了顿饭,为人也仗义?疏财不假,可?这客栈瞧着实在是蹊跷。”何誉顿了顿,也抽了个板凳,走到窗边来,先支开窗户,瞧着楼下无甚行人的街景,再把那窗栅仔细地放下,“午间吃饭的时候,你不曾注意么?那客栈里几个客人,看似是寻常的客人,实则各个奇怪,昉城明明如此混乱,可?这几个在店中用餐的人,看着也是会功夫的,却俱都有礼有节。单看这一家客栈里的客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昉城是个路不拾遗的城呢!
“再有,看那钟姓店家,虽然?面容质朴,身形结实,看起来的确像是个日常劳作的,可?我细瞧了他那身行头,且不说衣衫皆是干净整齐的,就说他那张用来擦桌子的葛巾,也是雪白如洗。就不提他那举手投足,处事根本不圆滑——那位兄弟,怎么瞧也不像是个常跑堂的人。”
最后一句感?慨在逼仄的房间里回响,云慎坐在床沿上,那窗户被何誉关严实后,这房间里有那么一会的昏暗,直到眼睛适应这样柔和的昏昧,又能?看清了他的五官,在这比起此前更?显清冷的光晕之下,他面上的神情仿佛也变得莫名难辨起来。
板凳还是冷的,那床榻也是冷的,被云慎捂了这么一会,若有人仔细去摸,就能?发觉这床榻竟还是冰冷一片,仿佛此刻不是深秋,而是已经?入了冬。
“……此事确有蹊跷,但依我所见?,大抵也是这钟大哥自己?家里颇有些家底。既有人脉能?探听到恶人谷那些恶匪的事情,那也应当足以震慑这些平日里出来混吃混喝的小喽啰,只不过?这位店家可?能?有心藏富,不曾对我们表露其根底罢了。这倒也能?理解,毕竟只不过?是萍水相——”云慎道,说到一半,他那满脸的笑意骤然?绷直了,转头,冲着门?口厉声喝道,“——谁!”
门?口旋即想起一阵回应一般的响动,似是惊慌之下,有人不小心踩到了廊上某块嘎吱作响的木板,又飞速控制住了身形。
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
屋内,隔着那小桌,云慎与何誉默然?对视了一眼。
在昉城这样的城中,鱼龙混杂,乌烟瘴气,也正?如片刻之前何誉所述的那样,若是小客栈中,被人偷听,偷窥,倒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遇见?了这样的小贼,只需像云慎那样把他厉声喝退即可?。
这些人大抵本就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胆量,不然?也不至于沦落到要扒着小客栈里的过?路人的房门?,被人一斥,没了那我暗敌明的优势,十个里有九个,胆子小些的,登时就落荒而逃了。
当然?,若不巧遇见?那些恶从心头起的,破门?而入,虽然?倒霉,也算不上出人意料。
但今日这个,确实有些同白日“一脉相承”的蹊跷了。门?外这人,知道自己?被发觉了,居然?既不逃,也不闯进来,甚至云慎那声喝,似乎已经?把他给吓跑了八成的胆子,足以教他不小心闹出响动来,这人却仍这么固执,甚至有些笨拙地呆在门?外,若不是天真到以为屋内人这一声喝斥之后不会出门?查看情况,便是莽撞到偷听被人发觉了也不惧。
夜还很浅,昉城没有宵禁,街市里杂乱的叫卖终于有了些许烟火气,隔着好几条街,又被风一吹,和街边偶尔响起踩在砂砾上清晰的脚步声相比,显得愈发遥远,听不分?明。
这样的情形下,那门?外的一片寂静也尤其明显。
何誉飞身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到那门?背后,接着,在那门?外之人反应过?来之前,猛地把门?朝里拉开。
廊外一片昏暗,看不清人,于是,只见?到一个小鸡仔似的身影从一片暗色之中跌入这一室的光亮,又必定是因为方才正?贴在门?外的缘故,这一跌,足足往前迈了两?步才把势头堪堪止住。
也是这一刻,云慎面上的厉色全然?被那无奈与讶然?所代替。
“怎么是你?”他问,不动声色地起身,披上了外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