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映是蠢豚么,不知道叫人抬她上去更轻省。”他跨窗而坐,吊儿郎当的把玩着马鞭,“她想自己上去,亲自一步一步的攀至山顶,才叫痛快!”
病床内外四目相对,裴映知道,胞兄全都明白。
她生于衣食无忧的世族,父母疼爱,兄姊怜惜,她本该惜福知足,却不知她宁愿用这一切却换取一副康健强壮的身体,激烈畅快的活一次!
她知道自己忘恩负义,忝不知足,甚至暗暗嫉恨胞兄的强壮康健,未来还不用经受生育之苦。投胎为女子已经够倒霉了,还长成个蛇蝎一般心思阴暗的废物,于世道于苍生都毫无益处——也许,她不出生,会比较好吧。
既然死不了,只能活着了。
慢慢地,裴映学会了平心静气的度日,写几句闺阁诗句,不咸不淡的交往几个闺中密友。
十三岁之后,她忽然抽条,身躯高挑颀长,相貌也清丽起来。河东一带皆夸她皎若明月,秀如青峰,她却恼怒的回屋又砸了个瓷瓶——因为裴桓也长高了。
兄妹俩的身高不再是儿时的些微差距了,如今那狗东西比她高出一头,生的也人模狗样,出门就被围观,上街就被扔花儿帕儿。裴映的闺学同窗一多半都托她给那狗东西递过什么香囊坠儿——真可恼也!
裴家长辈看这对龙凤胎是越看越得意,于是就以‘拜师会友,增长见识’的理由,将他俩送去在都城为官的堂房伯父家中。若能扬名,男孩将来可以博个出身,女孩将来可以嫁入高门(裴映冷笑)。
十四岁那年,裴桓被都城闺秀围追堵截,怒而开始留胡子。因他年岁尚小,胡须长的稀稀拉拉,猥琐的惨不忍睹。
同样十四岁,裴映遇到了四十四岁的吴王,清华醇厚,儒雅英俊。满庭的芝兰玉树,都不如那个清贵端华的中年人。那年端午,吴王御前射柳,膂力强健,六军竟无敌手。
也是那年端午,裴映御前论诗,同样没有敌手。她大大方方的走上前去,向吴王讨要一支绿柳,吴王箭镞飞至,为她射下一支桃花。
他鬓边的微微霜意,清癯的长须,裴映全都喜欢。
刚好,他的王妃去年过世了。
父母兄姐都觉得她疯了,竟然喜欢一个年长自己三十岁的人。
裴映于是争辩,徐贤妃与文德皇帝也相差了三十多岁,并不妨碍他们一见如故,心意契合。文德皇帝驾崩后第二年,体弱的徐贤妃就追随而去了,真乃佳话一段。
当时家里其他人都无法辩驳,只有裴桓促狭一笑,“一见如故,心意契合,也不妨碍文德皇帝还有空宠幸胡姬,生下楚王。”
裴映大怒,差点将茶碗砸在胞兄头上。
然而世事如梦,谁晓得日后她竟嫁了楚王。
其实裴映并不很懂男女之情,她只是向
往那些光辉灿烂的事迹与卓尔不群的英豪。她痛恨庸碌无为,宁愿像霍嫖姚那样轰轰烈烈二十四岁即死,好过一事无成老死榻上,最后只在祖谱与墓碑上留下平平无奇的‘裴氏’二字。
天底下有那么多裴氏,她不要做一个连名字留不下来的某氏!
所以她嫉恨胞兄,明明生有完美的智略与体魄,却自诩淡泊,四处散漫。
胞兄反说她只是看着聪明,实则糊涂。
王图霸业,青史留名,也不过是天地一瞬间的飞鸿雪泥,还不如自在一生。
因了裴映的坚持,堂伯父只好老着脸皮托人去跟吴王说项。
吴王没有当场答复,裴映于是跑去郊外猎场堵他,问他是否愿意娶自己为续弦,愿意就愿意,不愿就拉倒。
吴王迟疑了,裴映疑心他对自己并无意思,只是不想断然回绝太难看而已。
然而下一刻他抬眼,裴映清楚的从他眸中看见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热切之意——从河东到都城,这种眼神她见过无数遍了。
吴王应了婚事,却坚持要为亡妻守孝一年。
裴映不解,明明他们夫妻聚少离多,猜忌多于情义。
吴王说,这是夫妻之间应尽的礼数。
后来裴映才知道,其实当时吴王已察觉皇帝夫妇对自己的忌惮,而宰相宇文东阁及其党羽更是已磨刀霍霍。吴王与自己打赌,若能渡过这一劫就迎娶裴映,如若不然,就别连累那个明艳多才的小娘子,她应有更好的未来。
四个月后,吴王为亡妻守孝期满。同月,景安公主驸马谋反案发,宇文东阁成功地将素有贤名的吴王卷入其中。宇文东阁拎着案卷入宫见吴王,笑问‘如何是好’,吴王静静看他一眼,说了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终’,随后淡然自尽。
——数年后,宇文东阁果然也同样被诬谋反,同样自尽。
裴映心灰意冷,打算回河东老家。
临行前一日,她夜里独自骑马跑去皇陵边上祭典吴王,遇到了哭的肝胆俱裂的曹王。
曹王母族畸弱,年少时受了许多冷眼,多亏有吴王这位年长二十多岁的兄长照料教导,兄弟之情甚切。谁知去年忽传闻兄弟俩有了龃龉,几乎不来往了。
“三兄说他死期已定,叫我离他远点,别被他牵连了。”曹王神色凄然,“三兄文武双全,四兄给他当马弁都不配,不过是仗着皇后所出,母族强势,这才继了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