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德抬手撩起了她汗湿了的额发,鹰鹫一般的两只眼睛竟然闪烁了柔和的光,“这回家里没外人了,以后对你再好点儿。”
茉喜咽下了口中的肉与饭,“娘胎里的孩子你也嫌?”
陈文德立时瞪了眼睛,“我自己的孩子我就不嫌!你怀十个我都不嫌!可你下的那个玩意儿跟我有关系吗?你前头那些臭不要脸的滥事,我怕我管不住我的脾气,我从来不提!你可好,故意挺着个肚皮在我眼前晃,生怕我想不起来!你个小娘们儿,往后再敢对别人松裤腰带,老子一枪毙了你!”
茉喜看他越说越激动,竟是有了点要发疯的意思,要放先前,她会对着他连打带骂带飞眼风,摆出妖冶泼辣的模样哄他。可是今天,她不知是身体太虚弱还是怎的,竟然会是无比地心平气和,也不怕,也不怒。
低下头凑向陈文德手里的大碗,她又喝了一大口汤,然后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对我有真心,真心对我好的人,骂我打我我都不在乎。”
陈文德仿佛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扭头盯着她看了片刻,他沉着脸质问道:“换招数了?跟我来软的了?”
茉喜把吃空了的大海碗向他一递,“贱种,听不得一句好话。给我端碗水来,我漱漱口。”
陈文德定定地凝视着她,毫无预兆地,他笑了一下,随即接过大海碗,起身出门叫人送来了热水。
送热水的人是小武,端着一大壶开水进了门,他飞快地瞥了茉喜一眼。这一眼看得很深,是要把茉喜印入眼中,出了门闭上眼,再慢慢地细看。
有陈文德在,他也就剩这么一点福分了。陈文德没有特别地提拔栽培过他,可他知道,在陈文德眼里,他和别人不一样。陈文德是个手中散漫的人,又没正经妻室,偶尔得了点让他舍不得丢的好东西,他必让小武给他收着,得了金银珠玉,是这样;得了茉喜,也是这样。小武到他身边时还是个孩子,他把小武养育成人,百分之百地信任小武,虽然也吃过一次小武与茉喜的醋,不过他一贯是说翻脸就翻脸的狗脾气,只要别动枪,便全只算是小打小闹。
茉喜没有留意到小武那刀子似的一眼,她只有在闲极无聊之时,才会想起来找小武聊聊闲话,也承认小武是个亲近人,可是她对他,始终就是不留意。
仿佛茉喜生的不是孩子,而是一块心病。陈文德脏兮兮地在茉喜身边挤着躺下了,枕着双手扭头看茉喜,心里清清静静地很舒服。茉喜也是仰面朝天地躺着,手里举着一面小圆镜左看右看,看到最后,她对着镜子说了话:“生个孩子,把我给生瘦了。你看我这脸,颧骨都支起来了,一下子老了不少。”
陈文德低声答道:“你才多大,离老还远着呢。”
茉喜说的“老”,和陈文德口中的“老”,并不是一回事。先前她再浓妆艳抹,也还总流露出点小姑娘的劲来,如今素着一张脸,她看看自己的眼睛再看看自己的嘴唇,忽然感觉自己成了个小妇人。
“小”妇人而已,离色衰二字还有着遥远的距离,所以她并不惆怅,单只是纳罕。在被窝里伸手向下又摸了摸肚皮,她出声苦笑道:“完了,肚子成口袋皮了。”
陈文德听了这话,抬起双手飞快地搓了一阵,等到把两只手搓热了,他翻身面对了茉喜,将一只热手插进了茉喜的潮被窝。轻轻钻进了茉喜的贴身小袄,他也摸了摸茉喜的肚皮。
然后抽出手恢复了仰面朝天的姿态,他枕着双手做出了点评:“松松垮垮!”
茉喜扭头看他,“往后该嫌弃我丑了吧?”
陈文德大睁着眼睛望了天花板,漫不经心地一摇头,“不丑。”
“你看都没看我一眼,就敢肯定我不丑?”
“别他妈拿话敲打我,我心里有数。”
说完这话,陈文德扭头看了她一眼,看她苍白着一张脸,眼珠子凸着几道红血丝,不再像先前一样黑白分明,睫毛上面黏着一层眵目糊,本是丰润饱满的脸蛋,如今也凹陷了。皮肤是干燥的,头发是油腻的,汗酸气从领口往外散发,不但酸,而且臊。
“你好好坐你的月子。”陈文德忽然开了口,“等出了月子,我带你进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