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半柱香的功夫,远远听到有人亲热的笑道:“薛大人,下官可把你等到了,未曾远迎,还望恕罪则个。”一边说着,一边走出一个二三十岁的年青人,身材修长,面容极是英俊,让人一见之下,顿生好感。薛奕暗赞一声:“好个倜傥人物!”也迎了上去,说道:“是下官来得唐突了。”一面从怀中抽出枢密院的敕令,递给蔡京。
蔡京双手接来,满脸堆笑,细细看了,又还给薛奕,一面笑问:“薛大人可见过石大人了吗?”一面便要把薛奕往里面请。
“听说石大人要十五日才回杭州,在下有点等不及,便先来这边看看。”薛奕淡淡地回道,身子却一动不动,“蔡大人,下官有个不情之请——”
“但请吩咐便是。”蔡京倒是答得爽快。
“我想先去看看我们的战船——”薛奕一边漫不经心的说道,一边留心观察蔡京的神色。
果然蔡京眼中掠过一丝惊诧之色,又看了看薛奕,竟是拊掌笑道:“薛大人果然了不起,才到杭州,竟然知道下官已经造成十艘战船了。下官还预备着再赶出五艘来,元春佳节一到,就可以给石大人和薛大人一个惊喜呢。”
薛奕听他这话,不由吃了一惊,诧道:“十艘战船?前后不及半年……”
蔡京见他神色,奇道:“薛大人不知道吗?那刚才所问——”
这时候薛奕早已把船坞之事抛到九霄云外,目光炯炯望着蔡京,“且烦劳大人带我去看看十艘战船!”
蔡京上下又打量薛奕一眼,不料这个新任薛节制,竟是有几分痴气的,忍不住扑嗤一笑,把手一抬,笑道:“那就这边请了——”
十艘大船似海怪般静静的潜伏在杭州港内。船上人来人往,却悄无声息,有人挥动着旗帜指挥一切。薛奕这才知道蔡京招募的水手,基本上已经齐备,心里不由更加赞叹此人的才干;一面认真观察自己未来的船队。
十艘大船中八艘是普通的“福船”,长达二十六米左右,宽亦有十米许,船尾有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平衡舵设计、并且是大小二舵,可随水之深浅不同而更换使用——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发明舵的国家,欧洲最早见到这玩意,已是西元十二三世纪的事情了。这种船船底是尖的,便于破浪,船首高翘,帆桅三座,帆四面;中部上层建筑四重,舵楼三重,旁设护板,可载人达三百之众。似这种普通的“福船”,往来于大宋东南沿海,绝不在少数,薛奕往日游历之时,倒也见过。
真正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另外两艘“怪物”!那是长达五百尺的超大型船只,设计与福船相似,不过除尾舵是采用绞盘的升降舵之外,桅竿高达十丈,头樯高八尺,论体型,几乎是普通“福船”的三倍之大!(阿越注:这种海船,神宗时已有,不过只见于宋代史籍记载,并无出土文物证实,读者勿以为惊骇为是。似“福船”则已有出土沉船为证。中国造船业长期领先于世界,是不争之事实。)
蔡京察见薛奕颜色,不禁面有得色,指着两艘大船笑道:“这种大船,风正之时,可张布帆五十幅,风偏则用利蓬,左右张翼以利用风势,樯之巅更加小帆十幅,谓之野狐帆,风息时用之。设计之妙,可谓巧夺天工。”
薛奕注目良久,叹道:“这种大船,真是蔚为壮观,只是舟底不平,若是遇上潮落,只怕大事去矣。”
蔡京满不在乎的笑道:“世上难两全,既要运货多,吃风浪,又要能在浅水中行,哪有这便宜事?各船既要装矢石、火器、粮食、淡水,若不造大一点,三年盐茶税挣不回来,石大人一定怪我办事不力。”
薛奕这才想起来,自己这只船队,主要还是要经商的,想到蔡京为了多载点货,造出如此大船来,也不禁莞尔。
蔡京又笑道:“待到明年开春,还有几艘船可以下水,船队便先行扬帆出海,现在只怕要辛苦薛大人多多操练水手了。下官已从各地募来有经验的舟师近百人,反正不急着打仗,只要水手可用,便无大事。将来船队建成,算有大船十艘,小船二十艘,水手数千众,薛大人纵横海疆,扬威异域,为期不远了。”
“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使李将军,遇高皇帝!……”薛奕轻轻的念着“石越的诗句”,目光远远的投向大海深处,右手紧握佩刀,心里激动不已。不管怎么说,他知道他找到了自己的舞台!
第二天。
杭州知州府衙,提前回来的石越铁青着脸,端着茶杯的手都气得发抖。“胡闹!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这其实是平常事。”司马梦求沉吟道,“不过手段的确是过于激烈了。”
“平常事?只是平常事?把十多家船厂团团围住,不给一分钱就强行要求开工,人家先预定的船,强行就抢了过来,这简直形同强盗!”石越恨声说道:“我听说他半年不到,便造出十艘大船,心里就知道不对。果然不出所料!”
“既要办大事,偶尔就要用点非常手段,若依常规,一年之后,船才造好,再训练水手,又要半年,时间上如何来得及?”司马梦求低着嗓子反驳,“蔡元长只是手段不够柔软罢了。”
“不够柔软,我看是不想柔软吧!”*冷笑道,“我问过钱塘县令周彬(注),蔡京勒令钱塘县内的船厂加紧开工,凡是预制的大船,先行征用改造,有不服的厂主,立时锁拿杖责。为了防止告状,一面又威逼百姓,一面把船厂附近严加看守——两浙路提点刑狱晁美叔的衙门就在杭州,他胆子也真是够大的。”
“唐家不是也有船厂吗?唐甘南能受这个气?”石越突地想起一事,这些情弊,唐甘南不可能不知道。
司马梦求冷笑道:“蔡京前途不可限量,在大人面也是受宠的,唐甘南没事断不敢得罪他,何况蔡京这样处置,也不是没有原因的。经费既然不足,钱塘县外的船厂他管不着,只能先行交一部分银钱,唐家的船厂半在余杭,半在萧山,更不曾吃半分亏。蔡京要在大人面前显示自己的能力,倒霉的自然就只有钱塘的船厂了。”
“经费怎么会不够?各个商家不是都有绢纳吗?”石越在这件事情上,一直是做甩手掌柜。
“同时造三十艘大船,又要备火器弓矢,还要招蓦数以千计的水手,那点钱哪够用的?”司马梦求细细说道,“子柔想必不明白我为什么为蔡京说话,其实我不是为蔡京说话,我只是认为站在他那个立场,既要讨上司喜欢,做成绩出来看,用点子非常手段,也是平常得紧,一个人功名利禄心重了,眼里只有上司,没有百姓,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天下官吏,大抵如此。看他这个样子,明春就可以扬帆出海了。府库可没有为此出一文钱。”
石越默然良久,叹了口气,一心想做个好官,到头来,还是免不了有同明抢一样的事情发生。
*也可无奈何的摇摇头,他知道司马梦求说的毕竟是事实,发生这种事情,固然可以说是蔡京不体民情,急功近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何尝又不是因为石越意图在短短的时间做太多的事情而引起的呢?如果要说急功近利,应当是石越急功近利才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而且,大人实际上也不能处罚蔡京的。蔡京是大人亲自推荐的人,若不几个月便有过错,御史趁机说他贪酷虐民,大人荐人不当,这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如今之计,也不必责怪蔡京,只需想个办法帮他善后便是。”
石越苦笑半晌,这才说道:“纯父你亲自去办一下这件事,和那些船厂重立债券,约定一年后还钱,息钱高于钱庄青苗钱一倍。同时免掉船厂三年之税。”他府库里现在粮钱都等着要用,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先打打白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