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片头发有点乱,肯定是摔倒时被压着了。
因为已经被允许触碰了,卡尔就又问道:“可以再碰一下吗?”
沉默应当是许可而不是拒绝,卡尔大概知道了。于是他轻柔地把手指滑动到他混乱的发丝中间,把它们分开,像分开一群乱拱在一起的小刺猬。克罗斯的头发看着是一簇簇小尖毛,倒是比他想象中柔软,不像穆勒的,看着蓬松又可爱,实际上他有一次帮对方戴帽子时碰到过一次,粗粗的沙沙的。
寂静让氛围怪怪的,他觉得穆勒总该是个安全话题,不由得和克罗斯分享了这一发现,谁知道对方忽然又打掉了他的手。
“我自己有梳子,够了。”克罗斯垂着睫毛说,像是忽然不耐烦了起来:“还有,不要把我的票送人,不要还给我,没用你就扔垃圾桶。”
“托尼总是忽然生气吗?不会。他性格其实挺好的,不爱喜欢人,但也不爱生气,除非输球了。”回家的路上,穆勒倒着走,笑嘻嘻地和卡尔说:“怎么了,昨天我下车,你们吵架了吗?”
卡尔摇摇头,不再谈这件事。
因为有盼头,他的生活开心了一点,而且最惊喜的是在慈善赛的前一天,他久违地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说明天要和他见面。
原本卡尔还非常忐忑的,他真的不知道时隔太久后第一次联系,父亲的态度会如何,谁知道对方像是也有点生疏和紧张,双方都堪称小心翼翼,近乎尴尬地互相问候了一番,讲了讲最近的情况。不过也是在这种小心中,昔日的父子亲情似乎有那么种复苏的错觉,罗尔夫毕竟是的成人,很快便把握住了话题,语气亲切地同他说:
“明天去看慈善赛好吗?没票的话,爸爸给你一张,有票,就直接到第二层包厢找我。”
“被选上当管理员?那可是教练最喜欢的球员才有机会的,爸爸那时候想当都当不上,真是好孩子,太棒了,对不对?你不着急,好好工作,爸爸等你到结束。”罗尔夫的语调中洋溢着快乐:“就这么说定了,好不好?好久没见你了,爸爸真的很想你,宝贝。”
穆勒当时在报纸上怎么翻也回想不起来的那个“肚满肥肠”老板砸钱慈善赛的新闻就是罗尔夫的,而且他看错了数字,不是一百张,是一千张。赛事刚放票,罗尔夫就代表了他的赫尔曼银行原价买了一千张慈善赛的门票,让内部所有员工都能带两个家属观赛,再剩余的一点还送给了媒体,算是借着慈善赛大大地出了一笔风头。
座位票几十欧一张,就算买一千张,也不过几万欧,引得媒体争相报道,早已值回票价。想花小钱做大广告,也不是随便就能实现的,俱乐部平时甚至要特意拒绝类似这种企业团体购票的行为抢占座位,在慈善赛这个加塞的特殊比赛里,倒是莫名放了一手。
很多人都说他是搭上了拜仁内部的什么线,才有了这个特殊的机会。
卡尔之前不想去仔细思考这些,现在则是不在乎这些,幸福得都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感觉,他只知道晚上躺在床上,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马尔蒂尼海报,情不自禁地感觉对方英俊的微笑也在展露父亲般的慈爱,让他恨不得把海报摘下来放到脑袋旁边靠上去躺一躺,就像回到小时候靠在爸爸旁边看他手里复杂的财报,听他笑着挂他鼻子说“宝宝,看到没,这都是我们的钱!”时一样。
卡尔懂什么资产,卡尔只知道自己被举起来亲吻,被搂在宽厚温热的怀抱里,像坐在摇篮中一样。
第二日的一切也都是那么顺利,赛前他们很好地完成了所有准备工作,两个成年的工人犯懒,理直气壮地把活全甩给小孩们做,自己抽烟去了。
一大框球大概七八公斤,搬肯定是一点都不费力,难就难在为了防止压坏草坪,现在使用的还是不带滚轮的箱子,足球轻,这么一大框大得要命,一个人没法搬,必须两人一起。
他们三个人搬三个框,偏偏得搬三次,万一耽误了时间就完了。卡尔不声不吭,跑出去一路问了三四个清洁工,男的全皱皱眉摇摇头走开,终于有个阿姨才带他去找了备用的推车。
“那个小的就够了。”她热心地说。
“不”卡尔摇摇头:“拿最大的行不行?”
最大的反而基本没人用,当然行了。只是用最大的推车,在九十度拐弯的走廊里都快过不去,一路上不时堵住路堵住人,弄得好多人都询问孩子怎么是你们在这儿干活。他带着两个队友把三个重重的装满球的框子紧赶慢赶及时弄到了场边方便球员们热身训练时,时间也就是刚刚好,三个人都灰头土脸了,身上蹭着墙灰。真正的管理员一看就发火了:
“谁教你们这样的?带你们的人呢?”
两个队友都是可怜样,卡尔擦擦手和他真诚地说:“一来就走了,没说怎么办,怕耽误时间,找了不用的推车,才弄过来的——对不起,先生,小的我们不敢拿,怕别人要用。”
他们仨平分了另外两个人的工资,简直乐发财了,差点在走廊里学狼嚎,被卡尔捂着嘴才老实了,但剩下来的时间里他们还是超级幸福——搬运球框这类赛前的苦力工作做完后,其实就基本没大事了,站更衣室、球员通道边随时跑腿就行,这也意味着他们真的可以亲身接触一线队的球员了。
球员们在贴着两边站立的工作人员的注视中有序而悠闲地进入更衣室,甚至赫内斯都提前下来了,呼啦啦带着体育总监、带着一群媒体工作人员,一看就是要来拍点赛前更衣室握手照什么的。
刚刚还蛄蛹的两个人不敢动了,贴着墙站着,大气都不出,只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闪光灯下主席也闪闪发亮的秃瓢,此刻那光滑的脑门书写的不是岁数大了,而是金灿灿的权力。卡尔看起来还好些,但实际上也有点出神——
和很多慕尼黑小孩一样,他三岁就开始在电视里拜仁的比赛,四岁把自己的小足球贴上红蓝标签,在家里的草坪上和爸爸练球结果摔无数个狗吃屎,五岁开始沉迷球星卡,六岁在超市结账口抱着妈妈的小腿大声请求要买印着球员头的饼干,结果被妈妈惊叫一声抱起来,周围一群大人狂笑,长大后才知道那是避孕t——
商家请球员代言,希望起到呼吁大众放下x羞耻,关注安全和健康,结果全是卡尔这样的小孩趴上面,还有球员自己天天被开玩笑,于是不久后这商业小巧思就彻底破产了。
七岁,他就通过试训,进入拜仁青训了,比他上小学还早一个月。
卡尔永远不会忘记那天,他换上了红蓝条纹的球衣,胸口绣着徽章,右边是U9的标记,他低头一遍遍抚摸它们,意识到了世界上还有这样小的球衣,背后是他自己的名字——一件真正的,拜仁为了他制作的,属于他的球衣。他从那一刻开始就感觉他被拜仁拥有了,他成为了自己日日观看的伟大的一部分,那感觉是那样的神奇,他忍不住哭了,一抬头看到爸爸妈妈也哭了。
他们的神情是那么骄傲和复杂,妈妈一直在和他说在青训里不要受伤,不努力也没关系,爸爸说卡尔我给你的每个队友都准备了巧克力,送给他们,告诉他们你的名字,和他们做好朋友,在场上不要欺负他们,被欺负了爸爸替你打回去,踢球开心比赢更要紧。
从那一天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了,卡尔当过几次球童,对这座球场并不陌生,但其实这也是他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这么近地见过赫内斯。从他开始看比赛,对方就已经是主席了,就像拜仁活的象征一样。
他不知是哪里没站好,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掌按住肩头,往后拉过去,一回头竟然是队内眼下最受欢迎的巨星巴拉克——对方高大强壮得像一头刚走进通道的熊,一向发育很好的卡尔在他旁边都立刻小了一圈,随便一眼瞥过来就让卡尔身后两队员呼吸都暂停了。他黑发蓬松,运动服外套拉到快完全敞开,嘴里在嚼口香糖,压低的眉眼这样扫过来,不知道是古龙水还是什么药膏的草木感气味骤然升腾,简直像攻击性爆炸的机木仓啪哒哒打了一排子弹。
在酷哥这方面,全慕尼黑的青少年都幻想自己能有巴拉克一半的劲,那足够他们上天了。
但和卡尔对视后,他的手腕倒是顿了顿,力气松了下去,也不揪他的衣服了,只不痛不痒来了句:“……注意路。”
然后就扭头继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