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陈萱人生中第一次认识到新文化所带来的荒谬,那种叫“自由”的东西,不知是什么样的怪物,竟能让人惘顾道德伦常。这在陈萱看来,是多么的不可思议,不可理喻。
陈萱已经读过书,读过相如文君之事,如今,她参加过文先生的沙龙,见过一些只能在报纸上见到的有学识的大人物,甚至,听到过慷慨激昂的关于民主与自由的演讲,可是,出身乡下的陈萱依旧是不能理解的,这种以爱情的名义所进行的不顾一切的自由。
陈萱好几天没大理会魏年,闹得魏年都有心委婉的同赵成解除师生关系了。魏年当然知道陈萱为何不悦,只是,魏年的观点与陈萱不同,魏年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不过,陈萱这么不喜欢赵成,相对于赵成,自然是陈萱更重要。
魏年试探的开口,陈萱却是摇了摇头,“不用,我虽然觉着赵先生人品不大好,可秦姑娘挺好的,我看他们现在经济上有些拮据。要是辞了赵先生,他们就更艰难了。我听秦姑娘说,她与赵先生要成亲了。哎,要是能让秦姑娘这样欢欢喜喜的过一辈子,赵先生坏就坏点儿吧。”反正,赵成在陈萱心里已经坐稳了坏人的位置。
自此之后,陈萱不再提赵成一个字,对于赵成这个人,他就是每天过来,陈萱也是视而不见的。陈萱所来往的,就是秦姑娘一人。
只是,秦姑娘这种还没成亲就跟着未婚夫来来往往的,陈萱倒是能接受,魏老太太魏金却是一万个看不上眼,好在,秦姑娘与赵先生很快办了亲事。二人的亲事,陈萱也去参加了,很简陋,双方都没有父母在场,就是请相近的朋友们吃了一回酒,而相近的朋友,算起来也唯有一桌,男女一起坐才坐满了的。
陈萱魏银与秦姑娘认识有一段时间,虽然秦姑娘从来不提家境,可看也能看得出来,秦姑娘以前日子定过得不错。陈萱回家后都没忍住叹了回气,同魏银私下说,“秦姑娘太委屈了。”
魏银也说,“谁说不是,我听阿殊说,她与赵先生在一起,受到了很多朋友的反对。赵先生为此,与许多朋友绝交了。”
陈萱忍不住道,“虽然他们成亲了,不好这样说。可要不是咱们认识的时候,秦姑娘已经与赵成在一处了,如果我是秦姑娘的朋友,我也会劝秦姑娘三思的。现在虽提倡自由恋爱,可也不能不顾父母家人。”
“二嫂,你不知道,赵先生同秦家提过亲事,秦家嫌赵先生清贫没钱,不肯答应。”
“既是嫌他没钱,就挣钱去!”陈萱当即道,“人家父母嫌他没钱怎么了,谁不是盼着自己闺女嫁个家境稍好的人家,以后过日子能宽裕些。哎,谁家父母为闺女结亲,会专捡着穷的丁当响的?不是我说,秦家父母这样说,也是做人父母的心。赵成要是有骨气,就该去赚钱!哪怕赚得少些,只要他肯尽心尽力,叫秦家长辈见到他的诚心。除非是特别不开通的,不然,秦姑娘连这样的苦日子都愿意陪着他过,就凭秦姑娘对姓赵的这份儿心,只要姓赵的肯尽力而为,秦家也不会太过反对。他这倒好,人家父母但有不乐意,他立刻把人拐跑了。不是我说,就凭他这人品,当初秦家父母也算没看错他,什么东西!他就是配不上秦姑娘。”
魏银给陈萱这话惊呆了,魏银一直以为,陈萱也是深受新文化所影响的,不过,陈萱这话,细想想也没有错处。魏银就劝陈萱,“现在他们婚都结了,就盼他们过得好吧,也没白瞎了秦姑娘这番情义。”
“只能这么想了。”陈萱摇摇头,“不是我说丧气话,我总觉着,这姓赵的不是能托付终身的人。”
陈萱心里很为秦姑娘所惋惜,认为秦姑娘所嫁非人。
好在,第二场婚礼的喜庆冲淡了陈萱心头的这一抹怅然。魏年的好友程苏送来喜帖,他要成亲了,请魏年陈萱过去观礼。魏年陈萱都为程苏高兴,陈萱还要留程苏在家里吃饭,当初赵家那事全赖程苏帮着打听,才让魏银躲过一劫。陈萱认为,程苏是个好人,故而,程苏过来,陈萱端茶递水上果子的,别提多热情。
程苏笑道,“我还要几家要走,这喜帖得亲自送才心诚。等下回有空,我带着我媳妇一道过来,让她也跟嫂子学学。”
“学不学什么的,你只管带着弟妹来,我最喜欢交朋友啦。”交朋友是陈萱学的新名词,她活学活用,兴致极高。陈萱欢欢喜喜的同魏年一道送程苏出门。送走程苏,陈萱拿着大红帖子翻来覆去的瞧了好几回,与魏年说,“我看程兄弟人很好,他特意送了喜帖过来,阿年哥,咱们可得给程兄弟备份厚礼。上次赵家那事,多亏了程兄弟帮忙。”
魏年笑,“这个别急,上次史密斯送的白葡萄酒拿出来,我再买一瓶洋酒,凑一对儿给他做新婚贺礼。”
陈萱笑,“这也好。”
魏年发现,陈萱对于程苏的婚礼郑重的多。陈萱特意把新做的玫瑰红的暗花旗袍提前拿出来,还早早的熨了一遍,一大早就收拾的整整齐齐,满面喜气,礼物也提前摆出来,吃过早饭就等着跟魏年去参加程苏的婚礼了。
说来,程苏的婚礼与魏年当年的婚礼差不多,程苏没穿西装革履,而是长袍马褂。陈萱还有些奇怪呢,想着程苏也是魏年一样的新派人,如何倒是办的旧式婚礼?不过,这念头也是一闪而过,程苏一脸喜气,程家也是收拾的花团锦簇,程父程母脸上的笑更没断过。陈萱想,自己到底是着相了。只要新人欢欢喜喜的过日子,新式婚礼还是旧式婚礼,又有什么差别呢?
陈萱还去新房瞧了一回新娘子,新娘子很是腼腆,半天都没抬头,陈萱不好多呆,也不会如身边人那样说笑打趣,站一时就出去吃喜酒了。程家的酒席很不坏,听一位不认识的太太说,是请了正阳楼的大厨来家掌勺,可见程家对亲事的看重。就是魏年帮着程苏挡酒,酒吃的不老少,待酒席散了回家时,天有些晚了。陈萱狠狠心,咬咬牙,借了程家的电话,叫了一辆小汽车,扶着魏年坐车回的家。
回家又扶着魏年洗漱了一回,脱了衣裳,这才把他扔炕上挺尸,陈萱自己拿出书来学习。
陈萱对于学习的热情,见惯了的魏家人不会有什么稀奇,反正,陈萱每天晚上要看书已经是公认的事实了,更不必提与陈萱住一屋的魏年了。就是时常过来魏家的秦姑娘,除了头一天来魏家时陈萱陪着说了半晌的话,秦姑娘再过来,陈萱就是招呼一声,然后自己就去学习了。
秦姑娘大为咂舌,私下同魏银说,“二嫂可真用功。”
“那是,不是我自夸,我还没见过比我二嫂更爱学习的人。”魏银对于这一点是很自豪的,她很能和秦姑娘说到一处,魏银有心事,也愿意同秦姑娘说,听一听秦姑娘的意见,魏银就把自己想学法文的事同秦姑娘说了。
秦姑娘道,“法文啊,我倒是懂一点,你要是不嫌弃,我倒是能教你。”
魏银没想到秦姑娘这么有学问,有些吃惊。秦姑娘笑眯眯地,“我法文还成,英文普通。我以前读的的是震旦大学女子文理学院法文学专业,虽然没读完,基础还是在的。震旦大学是法国天主教大学,我们学校的法语课程,只会比北京大学要好,而不会差。”
魏银又有些欲言又止的犹豫,秦姑娘问她,“你不是想学法语么,怎么又不说话了?”
魏银小小声的说,“我原想着,托后邻的许家大哥帮我问一问大学外头有没有我上的这种画画的补习班。我家里的女孩子,都不念书的。我去上补习班,主要是钱比较少。要是请你教我,我是出不起学费的。”
秦姑娘当是什么事,听魏银这么为难的说起学费的事,不禁笑起来,与她道,“我们都是朋友,还说什么学费啊!要是收钱,我还不教了哪。”
魏银想了想,很认真的说,“这不成,你要教我,可得见天来教,不能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不然,我还不如去外头寻个补习班哪。虽然我一时还出不起学费,你先教着吧。等过俩月,我家草莓熟了,待草莓卖了钱,我是有分红的,到时就能付你的课程费了。”
秦姑娘对于课程费不课程费的兴趣不大,她倒是对草莓很有兴趣,“以前吃草莓,听说都是国外运过来的果子,要不是来你家,我都不信咱们国家竟能种出来。阿银,这是你种的吗?”
“不是,是我二嫂种的。”魏银说,“不过,最早的种子是我买的。那草莓种原是有人从老毛子那里带回来,卖种子的人说,他自家试种了许久,都没种出来,我二嫂费了很多功夫,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种出来的。”
“二嫂可真能干。”
“那是。”关于种草莓的事,魏银也是与有荣焉的。
秦姑娘对陈萱的评价极好,陈萱对秦姑娘的评价么……自从在魏银那里知道了秦姑娘以前上过大学,还没念完的时候,陈萱先是震惊,实看不出秦姑娘竟这样的有学问。之后,就是深深的惋惜了。
然后,陈萱对秦姑娘的评价,从最初不谙世事被渣男拐带的好女孩,降低到了昏头昏脑不好好学习的笨蛋。
是的,陈萱看来,都考上大学了,就为了一个人品不怎么样的男人,大学都不读跑到北京来过日子。这脑筋,都愧对那念了一半的大学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