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眼睛,冰冷的黝黑瞳仁中流露笑意,低声说:“桂花开了。”
与他并骑而行的琅琊王幼子李延慎微微惊讶,转头看哥哥,又凝神细嗅。从街道两侧糕点铺子丝丝甜腻的香气中,隐约可辨出风中滴滴沁出来的清淡暗香。
他笑着回答:“正是,应该是今秋第一拨的月桂。”
李延忠眼神中浮起暖色:“好久没看过桂花了。”
“沙城没有桂花么?”李延慎问,又轻快地说:“回头我去沙城,给爹爹送几盆去。”
“沙城苦寒,积雪半年不化,连梅花都不开。”李延忠含笑瞥弟弟一眼,目中脉脉,满是珍视爱怜。“你今天似乎兴致格外高。”
李延慎笑嘻嘻地回答:“我为什么不开心?我还从没进过皇宫呢。”
“哪里能进内宫?”李延忠轻笑:“赐宴是在玉湖的画船上。”
“那也不错,反正不管去哪里,都是好戏一场。”
李延忠斜睨他:“你以为自己是去看戏的?”
“还能去做什么?”李延慎轻佻地笑,说:“我就是去看看你和广阳王世子,看你们是如何明明心里不愿意尚主,还要硬装出皇恩浩荡感恩戴德的样子来。”
李延忠脸上一抹苦色,笑而不语。
李延慎又拍兄长肩膀:“放心,我不会戳穿你。”
他幸灾乐祸,笑得欢畅之至。
夏末秋初,天气已渐渐变得清爽了很多。湖边高大的枫树,叶缘开始泛起红晕,被风卷入脉脉水烟之中,随波行至湖心,青青红红浮沉翻卷,十分好看。
烟波生处,高大的画船正栖于湖面之上。
徐子钧、李延忠、李延慎三人拜谒过皇帝,然后向在皇帝身侧隐于纱幕后的荣显公主行礼,又彼此叙礼如仪,依次落座。
并没有预想中的考量,皇帝只和他们谈着絮絮琐事,如同与自己的子侄闲聊家事一般慈蔼亲切。
却没有人敢放松精神。
在应答陛下的间隔,不经意间,徐子钧与李延忠眼神相触。都是久经杀阵的人,都已嗅到了对方身上被精心遮掩住的悍勇凶性。略一交锋,旋即各自转开视线。
然后,似有意似无意,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隐在纱帷后的荣显公主。
隔着一帘如烟轻幕,依稀只能看到她穿着家常的鹅黄窄袖上襦,外面罩一件烟粉半臂,头上梳着小巧的螺髻,裙色金绯相间,长摆迤逦绵延,将那灼目的艳丽直烧到了清漆桐油的地板上。
这就是荣显公主。
她将成为两人中间某一人的妻子,用她与生俱来的高贵地位,为丈夫已经如烈火烹油般的煊赫家世更添上浓墨重彩的无匹尊荣。
当然,代价是断送他们先祖余荫的护持下,浴血拼杀而得来的光辉灿烂的前途与功名。
这一刻,她离他们是这样的近。两人的心中,都不得不再一次审慎衡量地孰轻孰重。
精心烹制的玉盘珍馐,于凤翔二子只是淡而无味的摆设,只有李延慎吃得开怀欢畅。他生得白,皮相本来就晶莹无瑕,口角含笑让人如沐春风,举手投足风度翩翩,倒让本来没有多少食欲的皇帝也起了兴致。
他夸奖李延慎:“四郎行事坦荡,很有琅琊王年轻时的样子。”
李延慎忐忑地向兄长投去问询眼神,察觉皇帝笑意,忙举手齐眉,展袖行礼:“陛下谬赞,臣不敢。”
“竟是同母所出?我还道是族中的堂兄弟。”徐子钧得知李延忠尚有一弟十分惊讶:“愚兄一直以为贤弟是琅琊郡王的独子。”
李延忠压着不安看向弟弟,见他面色如常,仍在和煦地微笑,并没有被刺伤的样子,于是就缓声答:“我齿序第三,两位兄长先后都在沙场捐躯,母亲日夜哀伤,便不肯再让幼弟跟着父亲去沙城,因而很多人并不知道延慎。”
原来并没有上过战场,这也配做琅琊王的儿子么?
徐子钧了然一笑,眼中轻蔑转瞬即逝,却仍为李延忠所捕捉。李延忠微微垂目,面色波澜不兴,余光却望向弟弟,看到他正兴味盎然把玩着雕花酒杯,好似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一般。
李延忠却心底恻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