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人,似乎从来没有人看成是正当的职业,但在很长的历史里一直充当着婚姻重要角色,没有媒人的婚姻反倒成了世人反诘的诟病。多少婚姻以媒人的好恶做评判,多少媒人又以自己的好恶和利益的厚薄而生成好恶的评判。这种把自己命运交由别人来把控,别人为了微薄的利益极力撮合的婚姻竟然持续了几千年。不可否认,时至今日,在利益的驱动下,很有人费劲唇舌,把媒人又嫁托给了金钱。
有一点可以肯定地说,作为一个父亲的庄林,对女儿的疼爱是无可厚非的。除了为女儿一生的幸福去着想,再就是女儿嫁得一个好姻缘,也能给全家人博得一个好脸面、好声名。媒人介绍,庄林严格的把关,为女儿择定婚姻的那个人除了让他们一家人感到满意,无论是身材、长相、学识和家庭的表象,同样博得杨林姑娘和媳妇的羡慕,完美堪称是无可挑剔。至于脾气、秉性、家庭成员的融合度却不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凭着女儿天然的身材和长相依靠婚姻来改变命运有什么错吗?他确信,玉玲性情的温,为人善良,只要那个男人对她好,一定会死心塌地做个贤妻良母的,跟那个男人好好把日子过到依依永终。
只要能给女儿带来幸福,庄林甘心豁出一切,除了不要一分钱彩礼,搭上几十年辛苦积攒起来的积蓄给女儿做嫁妆也是情愿的。一切可能影响到女儿未来幸福的障碍都被他悄悄地挪开了,如果不是因为害怕女儿跟苏方达真的走在一起,会对以后的生活带来巨大的伤害,他才不会轻易去触及那个早已随着逝去人带走的秘密。
庄林早前跟玉玲讲起过苏家人过去的那些经历,却把那段连筋带骨的隐情深深地埋了起来。当女儿真的跟苏家小子扯上那种关系的时候,让他感到某种不安和恐惧,但他绝不会把这种复杂的心里向任何人透漏一点,哪怕是跟自己生活多年的老伴也瞒得死死的,至于事情真的会不会有他想的那样复杂和严重,没有确切的科学依据。这样的事如果放在过去的封建时代也许会被人们当成佳话来传扬的。
庄林是一个经于世故的人,在他跟姑娘说出那些幸福理由的时候,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人生的幸福是全凭物质来支撑的。幸福最重要的基石是彼此相互深厚的感情及诸事的理解和宽容。即使他家跟苏家没有那层关系,让他从心里接受苏家的小子做他的女婿,也是绝对办不到的,这种相差悬殊的乱点鸳鸯谱,无论从哪一点说来他都不相信姑娘跟他在一起是会幸福的。
人任何时候不能忘记过去的,过去是曾经走过的路,过去的生活越是充满悲惨和苦难,留下的烙印就越深。
尽管庄林极力反对玉玲跟苏维诚家的小子搅合在一起,他的心里跟苏家却永远都不可能彻底分得清的。有时对苏家的抗拒力越强,心里感到跟苏家的关系越加的亲近。苏维诚被小鬼子遗留下来的炸弹给炸死了,清明节,早起的人发现了一桩很不寻常的事,四野一片黑寂,居然有人偷偷地到苏维诚的坟上烧起了冥纸。接着坐在那里跟地下的人说了好多的话,原本是一件听来使人害瘆的事,听到的却是跟苏家平时不怎么友好庄林声音,却让人感到奇怪。也许只有他还在想着带着那句“会好的”的话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人。至于在那边的世界里过得到底好不好却没有人知道。直到天以微明怕有人路过庄林才离开,至于他的心里到底有一个怎样解不开的结,杨林没有人知道,除了历史有些久了,再就是知道过去的那些人早已不在了。庄林不知道苏维诚对过去是不是知晓,相互竟没有说起过。他猜想是知道的,如果不是苏维诚的母亲跟他说起,他是永远不会知道的,正因为苏维诚的母亲跟他说的,不可能不跟苏维诚说的。
让庄林永远都想不到,他跟苏家来到杨林完全是因为解放前最艰难时候的战争带来的结果。
战争!可怕的战争!曾经使多少人平静的生活被可怕的噩梦而惊骇,曾经使多少的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战争硝烟早已散去,温暖的阳光下人们幸福的生活着,心里却永远不会忘记战争曾经带来的国之痛伤;无数壮烈的灵魂在持久的战争中被化做一缕缕青烟,大地的泥土里掺和着他们的血肉,被他们躯体肥壮的泥土衍生了硕硕的粮食,茵茵的绿草,参参的树木,壮美了乡村和城市。
战争!人们的心里永远都不会忘记曾经给多少无辜的人们带来戕害;心底有愧的人才去做可笑的事,恶意篡改那段早已成为事实的历史,企图用谎言掩盖那段曾经留下的罪恶。炮火的余音,永远震颤着在那个时代幸存下来的人,以及所有后代人们的灵魂。那段战争的历史早已被史学家用血和火的文字写进了教科书,教育后代,那是曾经落后的耻辱、无能的代价!永远不要忘记超脱战争范畴侵略者的残忍,无辜平民的沉痛!
战争!应该震醒的是民族的灵魂!只有民族的灵魂得到强有力的焠化,才是震慑敌人最有力的武器。世界无时不刻都潜藏着多变危机的战争,不要过多的痛恨敌人心态的兽性,手段的残忍,要反思的是自己缺少民族凝聚的刚性,骨子里贪生怕死的懦弱。
一个晚上,确切的说是一天的夜里。黑漆漆的世界劝慰杨林的人们放弃了手里的活计,即使再轻手轻脚也能搅到这里夜的宁静。庄林裹在被窝里正打算到夜的梦乡去探幽神魂离幻的世界。一个人的敲门声突然传了过来,穿好棉衣起来看时,没想到是苏维诚。
“我母亲叫你去一趟。”这之前,庄林从不知道自己跟他家还有什么瓜葛。
“一个藏在屋里一年多不出屋即将入土的老妇人突然叫自己干什么?”庄林心里尽管抱着极大的不情愿,还是跟着去了。
一个家把日子过得这般程度简直谈不上什么脸面。糟烂的杨木支撑着两间土房随时都有垮塌的危险,微弱的麻油灯好像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一个穿着一身黑色棉袄棉裤长得像干瘪老黄瓜一样的老妇人佝偻着身子倚在炕上,身边守着一个火盆,除了火盆还有几个泥陶瓦器,大多不中用了。夜已经很深了,天又那么冷,早该盖着厚厚的被子,静静地睡下,养好精气为明天的生活做准备。也许她的心里有一种预感,那就是一旦躺下,或者睡了过去,再也感受不到明天的日出跟今天的日落有什么区别。唯一延长自己生命最后存活的办法,趁着自己还算清醒,把要说的话,要做的事做好最后的交代,这一刻过去,也许再也没有机会了。
庄林心里有些疑惑的是,支配老妇人思维的也许不再是清晰可辨的神经,说是依附在她身上悠悠欲去的魂灵也未尝不能使人相信。正因为有前一种想法的猜测,接下来发生的事倒让他有些不相信事实,老妇人的感觉和头脑都还很清醒,知道埋在火盆里灰下未燃尽红红的木炭能给她带来的温暖,有人走进屋来,跟着闯进的那股寒风使她打了一个寒战。
过了一会儿,老妇人才从翘起核桃一样的嘴里吐出一股略微有点呛人的旱烟。吐字清晰地说。
“苏维诚,”她不像平时叫他儿子诚子,连名带姓郑重的叫着他的名字。“你出去吧,把门关好,别让外面的风可着劲的往屋里灌,冷死了。”出去的人及时关严了门,屋里的温度一点没有得到改变。为了苏维诚成亲,苏家在老屋的旁边又新盖了一处泥土房,老妇人不愿意搬到新房里去,说老屋里到处装满了亲人过去的影子。
又过了一会儿,老妇人干柴一样的手紧紧地攥着那支长长的烟杆,用了全部力气在的铁火盆上沿当当的敲了几下,敲掉了烟锅里面的烟垢,咳嗽了一声,说,“庄林,你把我的烟锅里装上烟,点上火我告诉你一件你不知道的事。”
庄林想不出老妇人有什么不知道的事要告诉自己,人既到了这个地步,哪怕跟自己毫无关系,总是要有些同情心的,按着老妇人的话,庄林在老妇人的烟锅里装好了烟,借着火盆里的炭火使烟锅燃了起来。随着老妇人慢慢地一吸一停烟袋里的火星也跟着一红一暗。
“你来的时候,看到今晚的星星还亮吗?”
“刚好是晴天,连平时模糊的星星都看得清晰。”
“那就好,这样的夜晚上路也许是老天对我最好的恩赐。”
庄林不明白这么晚把自己叫过来,难到就是让他来听一个将死的老妇人满嘴可悲的胡话。老妇人并没有看庄林一眼,也许她模糊的双眼早已失去了对事物还原清晰本真的能力。
“你也许从没想过,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跟你有着亲近血缘关系的人,那个人不是别人,不是在远不可及的地方,就坐在你的面前。跟你同在杨林生活了几十年的,也许再也见不到明天太阳的老妇人。不过,这个时候你表现出来的不应该是惊讶,而是郑重其事真诚的叫她一声‘姑姑’。尽管你从来没叫过她一声‘姑姑’,几十年来她每天不知在心里叫过你多少声‘亲侄子’。
不要以为我的头脑是糊涂的,在没有把隐藏了几十年的事情交代清楚之前,我是不会糊涂的。如果今天再不把这件事情告诉你,恐怕就带到永远不为人知的世界里去了。
你是不是认为我的日子活得很贫苦,很可怜。那我告诉你,我其实活得很舒心、很幸福,我之所以感到幸福的原因就是因为我还能活着,而且使自己的生命活到了即使死去也感到幸福的时候,人活着最大的幸福莫过于从心里感受到只要还活着就是幸福,只有在那个年代幸运活下来的人,才真正明白和感受到我说的那种幸福到底是什么。
对于在地狱和苦难中逃命幸存活下来的人,难道还有什么可奢求的?能亲眼看到中国共产党把小日本从海连湾赶出去,从中国赶出去,就是再大的幸福;能亲身感受到穷人得解放,有机会过上自己当家作主的日子,就是再大的幸福!再大的幸福莫过于使自己从心里感觉活得开开心心!”
庄林没有想到被杨林土地生长出来的,没经过一点熏制满含呛人旱烟熏染形同骷髅一样的老妇人,在说到这些话的时候,精神顿时回到了他曾经熟悉的,她壮年时代的样子,那时,她的年龄跟杨林别的女人比起来都显得大,但她的干劲却不比任何人差。如今她老了,不是贫寒和疾病把她折磨老了,八十多岁的生命周期该使她老去了。生命,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在相同的时光隧道里穿过,有谁能做到像老妇人这样,活着就是幸福,死去亦是幸福。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寒冬,黑夜,老迈,死亡一点也奈何不了她兴奋的情绪。
庄林没有插上一句话,就像坐在老妈妈身边的孩子,听着她娓娓道来故事。不敢打断和错过其中的任何一个情节,为了使屋里的温度变得暖和一点,庄林轻轻地拔了拔火盆上面的覆灰,露出了埋在下面的红红的炭火。
那时候,海连湾西山脚下有两户人家,门前分别栽着一棵槐树,据说两家人一起从关里逃荒来到海连湾时栽下的。两棵槐树都长得枝繁叶茂,家人也人丁兴旺。苏维诚他爹一共哥四个,除了苏维诚的爷爷个个都体格强壮,日子过得好像有多大的压力都不会压倒。谁知道小鬼子来了,侵占了中国,侵占了海连湾,鬼子野心太大了。对没有力量反抗,或者根本没想到反抗,逆来顺受惯了的人根本算不上是战争。小鬼子像到了自己家一样,很容易在海连湾站稳了脚,海连湾成了鬼子把控的世界。在海连湾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挖煤矿、修铁路、建房屋,小鬼子把自己当成了的主人,真正的主人成了受他们驱使的奴隶,到处抓壮丁做苦役,防止反抗和震慑反抗到处杀人,越是贪生怕死越是没有反抗的人们越是早早的死去,死亡的场面越是悲惨。小鬼子来到海连湾的目的好像就是杀人,杀起人来毫不手软。贪吃的野兽在吃饱的时候还能停下撕咬的啮齿。很多人听到小鬼子的脚步声,见到小鬼子的身影,吓得连路都不敢走,大气都不敢喘,站在那里哆嗦成一团。唯有等着小鬼子举起屠刀想怎么砍杀就怎么砍杀。比小鬼子更可怕更痛恨的是那些汉奸,很多的人为了活命心甘情愿去给小鬼子当汉奸,帮着他们祸害自己人,因此更多的海连湾人既是死在小鬼子的手里,又是死在了这些做了汉奸自己人手里。
苏维诚的三个伯伯跟邻家王家的一个小子还有他的父亲都被鬼子抓了壮丁。没有被抓壮丁的也在等待着被抓的命运,在小鬼子的刺刀和枪口下可想而知的命运只有一个,鬼子绝不会因妇孺孤寡心慈手软,海连湾到处弥漫着恐怖和死亡的气息。越是害怕死亡,死亡就越像影子一样紧紧地跟着人们,走到了哪里就追到了哪里。
每个人心里都在做着逃亡的打算,谁又知道外面的世界比海连湾好到了哪里去。一旦没有逃出鬼子和汉奸的魔爪,就更惨了。被那些极力讨好鬼子的汉奸多想在鬼子面前表现自己的能力,寻找升官发财的机会,被他们发现或抓住,会当成靶子,杀一儆百,吓给人看。各种各样的人都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很多时候人们心里害怕的不是小鬼子,是藏在鬼子后面的所谓的自己人。
与其都在这里等死还不如逃走,这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很多人都想到了,真正做到并不是一件容易事。逃走比留下来还需要更大的勇气。苏家跟王家也是一起从关里逃荒才来到海连湾的,为了活命不得不再一次从海连湾逃出去。苏维诚的奶奶领着还没有被抓去当壮丁的苏维诚的父亲,王家最小一个小子,另外还有王家的一个女孩,王家最小小子的姐姐,两家唯一的女孩,一起逃离了海连湾。
那时候,人活得太残了!太苦了!世界无边的广大,却没有一条让人活下去的路可走!熙熙攘攘的世界怎么就变成了充满哭泣和哀叹的幽幽冥府!走到哪里,眼里到处看到的都是死亡,索命的铁链随时都会夺走人的生命。为了活下去人们不得不离开经营了几十年的家业,漫无目的躲藏,躲到哪里又不是同样的世界!多少人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四个人不知道走了多少天,没有心情在乎太阳的升起和落下,新一天太阳的升起跟前一天晚上落下的时候一样,看不到任何希望。不知走了多远,凭着人的体力,从家带出来的干粮再也难以支撑饥饿和寒冷地勒索,实际并没有走出多远,再也走不下去了,再走下去只有死亡,不是被饿死就是冻死。
苏维诚的奶奶死了,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还要难以生存下去的时候,人们没有多少悲伤,相反认为死去的人到充满极乐的天国去享福了。
西辽河旁边有一片走不到头望不到边的杨林,三个人把苏维诚的奶奶在那里埋葬了。茂密的杨林,野兔蹦蹦跳跳的跑来跑去,使人想不到的是杨林里的野兔活得比人还要自由。
有了这片茂密的杨林做掩护,剩下的三个人再也不想出去了。离开这片杨林,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能活得下去。早先听人说,人原本跟自然的其他物种一样是野生的,危难的时候逼迫着又回到了自然。为了活命,人又跑来跟野兽来争夺生存的地盘。苏维诚的父亲带着王家的姐弟挖起了地窨子,盖起了窝棚,在杨林的空地开垦了菜园和庄稼地。想到那时候,如果在看我现在住的房子一定不会感到那么破旧,跟那时候比起来你就知道我说的幸福不是没有来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