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奇和宋应升讨论着壕镜的事情,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的壕镜,已经变成了汉人的聚集之地,或者说是反清汉人的聚集之地。自从顺治二年,也就是公元一六四五年南京小朝廷覆灭之后,无数的军民为了躲避清军铁蹄,不断从江北江南往更南方的两广地区逃亡。
壕镜因为是出海口,又是佛郎机人的地盘,自然成了逃难军民的一个最佳选项。因为他们觉得,这里毕竟是佛郎机人的地盘,建虏总不至于跟佛郎机人开战。所以很多人怀着这种心理来到了壕镜,其实这种现象在乱世非常常见,比如抗日时期,香港就成为了一块飞地,大家认为这里是英国人的地盘,日寇不敢打,所以很多人便逃难到了香港,安顿下来。
此时此刻,正是公元一六四七年的春天,壕镜的总人口第一次突破了四万人,要知道,壕镜被佛郎机人租借的时候,全部人口加起来也就几千人,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南京被攻陷。短短两年时间,一下子增加了四万人口,差点把壕镜这一小块地方给挤炸了。
倒不是佛郎机人心善,而是到达壕镜的人其实远不止四万,但其中很多人抱着的想法是搭乘佛郎机人的船离开华夏,到海外去谋生。所以自然催生的一个产业,那就是收过路费和船票。
总督马士加路也在壕镜已经生活了二十年的时间,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若不是他的外表是西洋面孔,光听声音,一般人还真的分辨不出来。明末乱世,贸易路线很多都被摧毁,特别是陆上贸易,随着清军的逼近,贸易路径已经中断了许多,在这么弄下去,马士加路也和佛郎机人就要喝西北风了,正好这时候有很多民众逃难过来,要从壕镜乘船出海,马士加路也和部下一商量,就想到了这个办法。
只不过这口子一开,一传十十传百,很多逃难民众陆续抵达壕镜,人口一下子暴涨起来,壕镜的佛郎机人满打满算就三四千人,其中军队有个五六百人,剩下的都是家属和商人,口子开了,马士加路也可就收不住了,但想想有钱赚,暂时就忍了下来,先把钱弄到手再说。
只不过这样一来,壕镜原有的基础设施肯定是不够了,但是到来的民众也没让佛郎机人费心,他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自己建立了很多建筑住所,甚至在总督府的堡垒周围形成了许多村落。
所以此刻的壕镜,虽然地盘很小,却挤进来四万难民,若是不明内情的人,还以为这里是非常热闹的城市呢。毕竟在彼时的西方,一个四万多人口的城市,规模可不算小了。
要知道,在第一次工业革命开始之前,明代的伦敦城人口也不过十万不到,这一个小小的壕镜,都快相当于半个伦敦了。
今日,马士加路也跟往常一样,从他的总督府走出来,去自己的领地上巡视,他一出门,几个卫兵就跟了上来,“总督大人,早上好。”一名卫队长躬身道。
马士加路也点了点头,立刻有卫兵给他打开了总督府的院门,他背着手慢条斯理的散步,就像是巡视自己领地的雄狮一般,现在的他,心情非常矛盾,一方面,在他的手上,壕镜这么个小地方竟然能发展成一个四万多人的城市,虽然这里的大部分民众都是明国的难民,但不管怎么样,进了他佛郎机人的地盘,就算是佛郎机的人了,壕镜能有今天,这都是他的功劳,哪怕是佛郎机国王来了,也要称赞马士加路也能干。
可是另一方面他也很发愁,总这么下去也不行,壕镜要想继续扩大,首先就是要更大的地盘,但是以前跟明廷租借的地方就这么大,如果民众继续涌入的话,地方就不够用了。但是现在,据说清军已经快灭了明廷了,那么往后,他们这群佛郎机人如何自处?他可是听说清国是野蛮人建立的国家,难道他要去跟野蛮人打交道,然后从野蛮人手上继续获得壕镜这块地皮吗?这些野蛮人,不知道会开出什么样的价码。
第二就是人心,虽然看起来壕镜有四万多人,但除了佛郎机人之外,大部分的难民可不买他这个佛郎机总督的账,他们觉得他们都是大明子民,到壕镜来只不过是为了躲避建虏,搭乘佛郎机人的船只出海,还有一种就是想要以壕镜为基地,继续从事反清大业,这些人根本就不听马士加路也招呼。马士加路也又不能对他们动武,毕竟他要是这么干,这里的四万人非要暴动不可,就算是不暴动,后面也不会来人了,这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财路可就断了。
想到这里,马士加路也非常头疼,他已经五十多岁了,要是能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他就会成为佛郎机历史上最伟大的总督,可以载入史册的那种。谁不想建立这样的功勋呢?
他来到了集市上,说是集市,实际上就是难民们自发组织起来的村落,算是村上的大集。有不少人都聚集在这里,买东西的有,卖东西的也有,这些民众来到壕镜,也要生活,毕竟佛郎机人的运力有限,他们自己还要用船,能用来把人运到南洋的船只就那么多,往返一趟也就能运几百人,一两个月的运力也就这样了,四万人就算是一刻不间断的运送,也需要好几年的时间,更不要说还有很多人源源不断过来,所以大部分人其实是滞留状态。
既然滞留下来,就需要生活,自然就催生了集市。马士加路也背着手来到集市上,一路见到的汉民都跟他打招呼,“总督大人好。”一个买菜的妇女牵着孩子对马士加路也施礼道。马士加路也点点头道:“祝你有个美好的早晨。”
“总督大人好。总督大人早。”不断有人给马士加路也打招呼,华夏民众是古往今来这个星球上最和善最懂得感恩的民众,虽然马士加路也是佛郎机人,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算是来到了佛郎机人的地盘上避难,是佛郎机人收留了他们,那么对于这位佛郎机人的最高长官,最起码的礼貌还是要有的,但是也仅限于礼貌而已,从内心里,这些民众还是认为自己是明人,不是佛郎机人的附庸。
他一路走过去,转过一个拐角,就看见前面有很多人聚在一起,一个年轻人站在一辆手推车上,对着下面围观的人手舞足蹈说着什么。马士加路也皱了皱眉头,这家伙从来的第一天起就是这样,好几个月的时间了,总是对民众说什么组建人马,反攻回去,驱逐建虏的话。这让马士加路也甚为不喜,这家伙究竟是来避难还是来捣乱的,把人都忽悠走,不是跟自己作对吗?
关键这人自称是宋应升的卫士,还是个总旗官,这个身份倒是比较唬人。宋应升在广东名气不小,马士加路也也跟宋应升见过面,他是广州知府,算是地方大员,佛郎机人既然想要在壕镜安顿,跟地方官府结交是免不了的,马士加路也在华夏生活这么多年,多少也有了华夏人的思维,在这片土地上,人际关系是很重要的学问。
但这个人借着宋应升卫士的身份,很是笼络了一批人,都是一些热血青年,还有一些马士加路也一眼就看出来当过兵,估计是被打散了的明军,跟着民众一起逃难来壕镜了。
马士加路也走近了一些,只听那个年轻人道:“大明国土沦丧,华夏沉沦,亿万民众都陷入了黑暗之中,同胞们,我们还要躲到哪里去,诚然,去海外也许是一个选择,但若不是走投无路,谁又愿意背井离乡去海外讨生活呢,出了海,可就一辈子回不来了,难道你们想客死他乡?我听闻,建虏南下之后,虽然官军连战连败,但是依然有大量抗清义士在各地活动,别的不说,广东就有两支,台岛那边还有国姓爷,广西还有永历皇帝,云贵川也没有完全沦陷,我们不是没有机会。”
他顿了顿道:“我是宋应升大人麾下总旗官,我不知道诸位是怎么想的,但是若就这样认输了,野蛮战胜了文明,让建虏统治我们亿万人,我不甘心。你们知道吗,建虏在内地剃发易服,简直人神共愤。我华夏民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跟他们一样留着金钱鼠尾,成何体统。”
“喂,你叫什么名字。”人群中一个人对年轻人发问道。
“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闻名章,闻章是也。你们看,这是我的军牌,如假包换。”随即那个叫闻章的年轻人掏出了怀中的明军军牌,上面确实写着闻章两个字,背面还写明了官职,确实是总旗官。
这一下,就更有说服力了,人群中一些二十上下的青年,立刻挥舞起拳头道:“对!打回去!不能让建虏就这么踩在我们头上。”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就算是个文人,也要投笔从戎。”又有人说道。
马士加路也脸色非常难看,他恨不得将此人脱下来打一顿,但想想又忍住了。就在此时,忽然一个卫士骑马从城墙方向冲过来,来到他身边下马道:“总督大人,外面,外面来了好多人!估计能有好几万。”
“什么?”马士加路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天哪,好几万人,难道说是建虏大军杀过来了?他们佛郎机人自认为没有跟建虏打过交道,大家是井水不犯河水,这时候几万人过来,这大清国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忽然又有士兵来报,说是壕镜外面的水域出现了大量战舰,数量不比他们的少,而且看样子,其中有不少战船长得跟荷兰人的差不多。
马士加路也彻底傻眼,这什么情况,陆地上来了建虏,海面上来了荷兰人,难道说荷兰人跟建虏勾结起来了?这怎么可能呢?可是他的士兵不会说谎,这肯定是真的。马士加路也立刻下令道:“全军戒备,小伙子们,都行动起来,上城墙!把我们的火炮架起来!”
佛郎机人这边一动作,城内的难民可就炸了锅,这消息根本就瞒不住,很快所有人都知道有敌人从水陆两个方向包围过来了。闻章拉起一些同伴道:“把城里的兵器都收集起来,真要是建虏来了,我们就在这里跟他们拼命。”
“好!我们听你的,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数十个年轻人吼道。
全城动作起来,马士加路也带着卫士冲上了城墙,架起千里镜一看,果然,不远处烟尘滚滚,大量人头闪现,确实是有几万人朝着他们过来了。不仅如此,海面上也确实出现了大量战舰,看起来规模可不小。
他咬咬牙道:“浑蛋,这些建虏果然是野蛮人,竟然连宣战文书都没有,就直接来了。”马士加路也毕竟是总督,不管怎么说,就算打不赢,也不能一枪不放就举起白旗投降,这是将佛郎机的脸面都丢尽了。所以他亲自带头,鼓励士兵们做好战斗准备。
忽然,陆地上庞大的队伍停下了,数匹快马从人群中分了出来,直接冲到了壕镜城下,只见下面一个穿着文官服的人大喊道:“你们的总督马士加路也在吗,本官是宋应升!我们算是老朋友了,把门打开,本官进去说几句话。”
马士加路也听见这个名字,差点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地,宋应升?听说他不是在广州之战中死了吗?怎么现在出现在壕镜?马士加路也立刻用千里镜看去,宋应升他认识,出现在镜头里的脸,不是宋应升还能是谁。
“哦,我的上帝啊,快开门,请宋大人进来。”马士加路也在胸口画着十字道。王奇和宋应升讨论着壕镜的事情,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的壕镜,已经变成了汉人的聚集之地,或者说是反清汉人的聚集之地。自从顺治二年,也就是公元一六四五年南京小朝廷覆灭之后,无数的军民为了躲避清军铁蹄,不断从江北江南往更南方的两广地区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