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姜珂离开咸阳前夕,曾来章台宫找过一次嬴政。
那天天气不太好,空气中带着些湿润的雨气,即使是白日,天色也还是阴沉沉的,点了很多灯烛,才勉强将宫殿照亮。
寺人通报过后,没过多久,嬴政就听到了姜珂进入殿内的脚步声,他放下手中文书,从书案中抬头,问道:“姜卿前来,所为何事?”
“臣确有一后顾之忧藏在心中,惶惶难安,以至于寝不安席,夜不能寐啊。”
嬴政:……
嬴政一点儿都不信姜珂还有寝食难安的时候。
但表面还是问道:“你有何后顾之忧?”
“姜珂此次入楚,少则二月,多则十月,兰陵和咸阳路途遥远,羁旅异乡,传信困难,时间一长定会有人在背后进言诋毁,这些人可能是楚人,也可能是秦人,但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离间咱们君臣之间的情谊。”
嬴政道:“毋须忧虑此事,寡人相信你。”
姜珂:“大王可曾听过曾母投杼的故事?曾母第一次听到曾参杀人时坚然不信,可当有人第二次第二次反复地告知曾母,她终于心生恐惧,投杼而走。人言可畏,积毁销骨,即使大王您如此坚定地相信臣,可时间一长,流言一多,臣又远在千里之外,无法辩解,恐王为臣之投杼矣。”
嬴政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说道:“既然如此,姜卿可愿与寡人签订盟约?”
“诶?”姜珂没想到嬴政比她还要直白,一时有些惊喜。
是我想的那个盟约吗?
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息壤之盟?”
息壤之盟是秦武王和樗里子所定下的盟约。
当年秦国意图攻打韩国的宜阳,需要派人去拉拢魏国,樗里子主动请缨出使魏国,却在出发之前告诉武王先不要攻打秦国,武王询问原因,樗里子便说出了今日姜珂所说的话。
随后他又暗示了武王乐羊的故事。
乐羊是魏文侯时期的将领,被魏文侯派去攻打中山国,打了二年就把中山国给灭了,回去之后很得意,认为自己立了这么大的功劳,一定能受到重赏,结果魏文侯给了他一个箱箧,乐羊打开一看,这一箱子里面全都是其他大臣告乐羊的谤书,这么多的谤书,魏文侯硬生生地压了二年不告诉乐羊,全力支持他继续攻打中山国。
秦武王一听这个典故就明白了樗里子话里的含义,于是在息壤这个地方与他签订盟约,约定不会看任何诋毁樗里子的奏书,樗里子这才安心地去出使魏国了。
嬴政还没听到姜珂讲这个典故,就也懂了她的话外之音。
嬴政并未说话,算是默认了。
姜珂这才安心,随后立刻进入“夸夸”状态,直接将情绪价值拉满,临离开时还特意很贴心地关心了一下嬴政身体最近如何。
那之后不久,姜珂便离开咸阳去往楚国,而嬴政则去往雍城的蕲年宫举行加冠礼。
雍城自秦德公起
便是秦国的首都,十九代国君都在这里执过政,有很多秦国的宗庙,作为故都,一些重要的祭祀也还会在这里举行,是秦庭内众多宗正博士们集体商选出来的地点。
君子始冠,以厉其心,男子加冠,代表成年,可以独当一面任职于官场了,至于嬴政这种少年继位的君王,则意味着可以亲临朝政执掌大权了。
他也的确这样做了,加冠礼后,便开始一点点地收回自己的权利。
第一个下手的目标,就是文信侯吕不韦。
吕不韦很聪明,又有魄力,当商人时,他是富可敌国的巨贾,转型成为政治家后,他是权倾天下的秦国相邦,吕不韦辅佐过二代君王,风光无两,声势赫奕,整个七国内再没有哪位大臣能比他更有权势了。
可惜,作为商人,吕不韦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他擅于获得权力,却不懂放下权利,秦王亲政,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解散门客,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敛藏锋芒方可明哲保身。
可吕不韦偏偏还想继续拥有这么大的权力,这些权利地位都是吕不韦经过数十年的艰辛奋斗所得来的,他当然不想放弃,再一个,突然从权倾朝野的相邦变成一个边缘人,这种巨大的落差是很难接受的。
吕不韦没有越位的想法,可他却挑衅到了世上最不可侵犯的东西——君权。
嬴政是不会让任何人的权利超过自己的君权,王权威严,至高无上,容不得一丝冒犯。
偏偏吕不韦又和嬴政政见不合。
秦国以严法治国,奉商君书为圭臬,可吕不韦是个集百家思想的杂学家,他总是觉得商君书中有些律法太过严格,不适合执行,还奉行义战,这在以统一六国为己任的嬴政心中,是一件极其不合时宜的事情。
如果将吕不韦的想法放在和平年代,是很实用的。可现在是群雄并起的大争之世,他的为政之道与嬴政相左,与当今之世亦不符合,各国之间你不吞并我,那就等着被我吞并吧,所以,只有严峻的刑罚才能控制黔首们一心对外,杀敌得爵。
还有一点,吕系的某些官员更没有看清形势,似乎还想要维持那个只知相邦,不知秦王的旧场面。
下场自然是死得很惨。
这些官员的死亡同样带走嬴政的最后一丝耐心,他终于出手了。
某日朝会上,姚贾站出来率先发难,弹劾文信侯广纳门客,结交官员,对相邦府中的各类门客毫不忌讳,带坏了秦国官员们端正严肃的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