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天气越来越冷了。
金玉郎蜷缩在小床上睡觉,梦里他长了千里眼和顺风耳,一望能望到北京城里去。北京城里有他的儿子,他在梦里看见自己的儿子被那个胖奶妈抱走卖了,胖奶妈数着一摞大洋,欢天喜地的回她自己家里去,没人管得了她,她把金宝儿卖给了一个要饭花子,金宝儿在那要饭花子的怀里呀呀的叫,而那要饭花子存心不轨,是要买了金宝儿,随着他一起要饭去。
他在梦里急得心如刀割,他想自己即便是现在立刻回北京去,怕是也晚了,自己再也找不到金宝儿了,金宝儿的一辈子也完了。
急到了一定的程度,他一挺身坐了起来。
喘息着睁了眼睛,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个噩梦。可是,他又想:谁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只是个噩梦呢?
他总不回去,已经欠了奶妈子一个月的工钱了。
他也已经知道了包围他们的敌人,是段人龙。
段人龙不接受陆健儿的投降,甚至根本不给陆健儿一个示好的机会。很显然的,他就是要让陆健儿死。然而杀过他的人不止一个陆健儿,其中也有他金玉郎一个——甚至,金玉郎想,段人龙可能更痛恨自己。
因为他和陆健儿不一样,陆健儿和段人龙一直是一对敌人,他们无论谁杀谁都是合情合理,可他和段氏兄妹的关系就复杂了,虽然他杀段人龙也是迫不得已,但他想,段人龙未必这样认为。
投降这条路已经是走不通了,留下来是等死,向外冲是找死,唯一的法子,就是悄悄的逃走,这些天来,逃兵是越来越多了,虽然逃兵也是谁见了都抓,但他有个特别的优势:他看起来根本就不像个兵,他的头上没有军帽勒出的印子,他的手指没有开枪磨出的老茧,只要把身上的军装一脱,那么任谁也看不出他会和“逃兵”二字有关系。一旦离开了这一片是非之地,他就满可以买张火车票,安安然然的回北京去。
至于陆健儿,就让他见鬼去吧!金玉郎和他做朋友也真是做够了,和陆健儿同行的这一段人生,比噩梦也强不了多少,所以他亟需摆脱这个人,开始一段新生活。
金玉郎决定做逃兵,而且不会再等,说逃就逃。毕竟战场上风云莫测,谁知道陆师的士兵饿极了,会不会哗变?别说那些士兵,就连他这个胃口和鸟差不多的人,这些天都一直没吃饱过。扭头望向窗外那一小片铁灰色的天空,他想这是什么时候了?上午?还是傍晚?
掏出怀表看了看,原来现在是傍晚,傍晚好,再等一等天就黑了,逃兵都是天黑行动,他也一样。
房门一开,他抬头望去,看见了陆健儿。陆健儿端着个搪瓷杯子,杯子里头不是水,而是一个冷馒头。进门把这杯子递向了金玉郎,他没说话。
金玉郎从杯子里掏出了那个冷馒头:“你吃了吗?”
陆健儿端着杯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点了点头。金玉郎看着他,就见他脏而瘦,一张脸灰扑扑的胡子拉碴,眼珠子似乎都不大转。这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等死之人,他一直以为自己永生永世都会是风光无限的陆大少爷,没想到自己还不到三十岁,就要做个饿死鬼。
一个冷馒头,是扭转不了他这饿死鬼的命运的,所以他把它给了金玉郎。金玉郎咬了一口,三嚼两嚼之后便皱着眉头往下硬咽,陆健儿知道他吃不惯这东西,望着他想了想,陆健儿忽然起身出了去,片刻之后回了来,他递给了金玉郎一杯热水。
金玉郎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然后向他一笑:“别对我这么好,我害怕。”
“你怕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孽,我怕你。”
陆健儿也笑了一下,然后他唤道:“玉郎。”
金玉郎抬了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