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艄公打着哈欠,从底舱里钻出来,看到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吓了一跳。
“公子这是起早了?还是,压根儿没睡呢?”艄公大着胆子问。
他的脸色苍白中透着不正常的潮红,眸色迷离,死盯着湖中央的某处,不知在想什么。
“公子,你没事吧?”艄公一路上过来,也知道他身子不好,担心道:“快回舱里头吧,船头风大,要真在这儿坐了一整夜,那不得又病了?回头姑娘该急坏了。要不我进去喊她出来看看你?”
璟华这才回过神来。“不用……她,她已经走了。”他刚要开口,却迸出一长串的剧咳,不得不伸手紧紧掩住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脸色却更白了几分,喘息道:“对不起……”
他从怀里掏出几钿细银,歉意道:“这船我不租了,银子照旧。”
他撑着船舷想站起来,却无力地又跌坐了回去,老艄公急忙来扶他,触手处一片滚烫。
艄公吃惊道,“公子,你这是起了寒热啊?上岸后可记得要请个大夫啊!”
璟华勉强笑了笑,嘱他将船泊到岸边,便独自走上岸去。
艄公是苦力,夜晚睡得死,并不知这一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见昨夜黄昏时,两人还说说笑笑,手拉手去岸上游耍,不知为何自己一觉醒来,这对年轻人却连一半的行程都没走到,便突然间弃船而去。那位公子银两给的足够,他们做买卖的,也不便多问。艄公看着璟华寂寥单薄的背影,纵然他一介莽夫,也总觉得心里似秋风遍地,铺满一路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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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终于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离原定的计划偏离了一点,中途节外生枝,但幸好被当头棒喝,虽然这一棒喝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但总算让他回到正轨上,明白自己该干什么。
他要掘地三尺找到妙华子,查出当年母妃被害的真相。
他还要去无妄海,解救他被软禁了一千五百年的大哥。
他要重握兵权,发兵漠北,为父君分忧,一举荡平炎龙族这个心腹大患。
他有这么多的事要去做,怎么还能放任自己去肖想别的?更何况,他本来就丢了贞鳞,朝不保夕。
那么,如果等这三件事都了了,如果那时候他还活着,如果沫沫还愿意的话,他还能去找她吗?
这念头刚一冒出来,他自己就觉得好笑,这是怎么了?他口口声声让沫沫别像个孩子,自己不也一样?
像孩子一样幼稚,不切实际,爱幻想。
他走得很慢,走走停停。一直到中午,人还在杭州城里。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按着胸口靠在墙根上喘气。
为什么心口像压了块大石头,闷得连一点气都透不上来?
是因为沫沫走了感到难受么?
不,不会的。
他们才认识不到半年,对神仙来说,简直就跟小半天一样,他们还什么都没开始。既然什么都没有,那又怎么会难过?
他努力调整内息,回想事情的前因后果。没错,他是去观池找师兄的,拜托他确认前任药师是谁。现在他知道了结果,所以离开观池,去找妙华子下落,也没错。
事情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不过多了一个美丽的意外而已。
那是他在彻底陷入黑暗前看到的最后一缕阳光,也是他在坠入冰海前感受到的最后一丝温暖。老天是仁慈的,给了他这次相遇,给了他这几个月来的甜蜜,用来补偿自己这并不怎么样的一生。这很好,他很满足了。
人,不能贪心。
他和她,是两个不同的轨迹,命盘上短暂相交之后,总还要分开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
他有他的刀光剑影,血雨狂沙,她有她的婀娜多娇,小室春光。
就这样,放手吧。
千百年后,当她执手爱人,怀抱娇儿的时候,若偶尔还能记起自己,就也很好了。只是不知到了那时,她又会怎么对人说起,会不会后悔那段在紫竹林的,年少无知的时光。
他闭上眼,想象了一下她嫁为人妇后的样子,觉得即便换了发式与衣着,她依然应该是极美的,便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又提力重新上路。
他强迫自己不准停,却并没有快多少。他咳得厉害,有时候咳得实在走不了,只好在路边稍微歇一歇。路人都为他侧目,他想避开他们,却不愿放弃那些热闹的街市和酒楼。
他一路走,一路举目四望,花间酒楼、灯火夜市、沿街小铺……他一处都不愿放过,眼睛总紧紧地盯着那些浅绿嫩红的姑娘。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他,远远的指指点点,这个面色苍白的青年,原来是色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