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见到自家女儿便展颜一笑,抬手道:“扶我坐起,方才梦中沉迷故事,发了一身的浮汗……”
李潼正迟疑是否将众医官唤入,却见太皇太后正向他招手,连忙也走上前去。
“人说老少通灵,梦事有应。方才梦里还有一事,似是天皇入榻告我,道北征官军告捷,已经擒获默啜……慎之你要着令河东诸驿传谨备战马,不要误了佳讯的传达!”
太皇太后握着李潼的手掌轻拍着,嘴角含笑的嘱咐道。
“阿母你真的无事?北征告捷不是早就知晓的事情,咱们日间还因此欢聚,阿母你在席上昏厥……”
未待李潼回答,太平公主已经先一步惊声道,方才忍下的泪水又忍不住涌泄出来。
太皇太后听到这话后,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皱眉追思片刻后,才又干笑两声:“是有这事、是有这事……唉,我入梦迷神,记事全都混淆了!”
叹息两声后,她便推了太平公主一把轻声道:“这都是老来难免,你一出降女子,哪能日日居住内苑,回去罢、回家去。让我同我孙,得有清静闲话。”
从午后至此夜深,太平公主情绪一直不定,此时听到阿母显得生疏冷淡的驱赶,自有几分把持不住,她抬手抹一把腮上泪痕,神情绷紧的冷声道:“我自有去处、自有宿处,已不由得阿母随意召驱!”
说完这话后,她便头也不回的拧身行出,而太皇太后视线则追逐她背影,好一会儿才收了回来。
“姑母只是心忧牵挂,祖母你又何必……”
李潼入前坐在榻侧,叹息说道。
“家事由你夫妻主持,她的前路后计,已经不需我再挂唇齿、凭情胁迫。”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继而又凝望着李潼,见他眼角也有几分血丝湿痕,蓦地笑了起来:“唯情活我的小子,终究也是不免向你祖母动了几分真心!往年我是遭了你的反制,可今次施加给你的伤情报复,你是躲避不开了罢?但你可休想再从我这里诈去丝毫的情义回报!”
李潼听到这争强话语,眼眶陡地湿润起来,背过身抬手自眉际捂住了脸庞。
太皇太后见到这一幕,笑容则变得更加爽朗,只是笑着笑着也涌出了几分浊泪:“虽然不舍,终究要舍……话虽说过千遍,终有一憾难平,若我当年便能勇将我孙摆在嗣位,许多血流枉死都可不必……老妇任性半生,幸在有此佳孙收拾残局,让我能笑赴那处!慎之啊,你祖母爱极了你,勿要为我伤心垂泪,让我去得洒脱……”
太皇太后絮言良久,李潼只是默然倾听,趁她气衰收声之际,才又连忙唤入众医官绕榻诊望。但也终究没能诊断出什么恶疾,只能进奉一些温补的药膳流食。
将近黎明时分,太皇太后又昏昏睡去。
当李潼退出内殿时,才发现他姑母也并未离去,枕臂趴在案席中,闭起的眼帘睫毛上还沾挂着泪珠。
迷蒙中察觉脚步声接近,太平公主惊坐起来,慌乱的视线游移好片刻才逐渐有了焦点,见是圣人正俯身望她,才冷哼道:“那老妇是否还有些许晨光可待?我就知她不会这么仓促离世!你莫这样瞧我,让人耳热尴尬……”
李潼闻言后这才收回视线,只是仍忍不住斜眼打量,鲜少见到他这姑母显露如此柔弱无助的姿态,往年或也有示弱哀求,但总难免做作,唯此生死大别之际,骨子里对母亲的那份依赖才尽数显露出来。
“饮些流食便又睡下了,但也并不乐观。人力已经无从施展,只待天命随时来催。”
坐定后李潼叹息一声,又对太平公主说道:“姑母你也不必忿怀,祖母她强大半生,总是羞让至亲眼见她老弱一面。侧殿着员收拾一处,姑母近日就不要出宫了,相守送终,不留什么情事的遗憾。”
“我并不怨她,又怎么会不明白,她至此仍在告诫我不要恃情迷乱、分寸自误!呵,我们这些人不同圣人,于她虽言至亲,但也不过是暇时自娱消遣的事物罢了。若真在事内有什么触犯,也不能免于翻脸无情……”
太平公主闻言后自嘲一笑,继而又摇头道:“难得至此仍在记挂,我也不能辜负她这一份高傲闲情,禁中便不留宿了。圣人是要遣同王西归治丧罢?让我并同王一行,为她置办一些陪寝器物。这一生屈此恩威之内,我总比旁人更加深知她喜恶如何……”
李潼闻言后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默然点头。
他自能听得出太平公主隐隐的指桑骂槐,但也不觉得需要辩解。他们这一类人,说的好听一些,身既许国、无以许家,说得难听一些自然也就是权热情薄、外宽内忌。
“但我真是没想到,三郎你对你祖母确有真情……”
太平公主又凝望着李潼,或许是心痛情伤之际,忍不住便说出平日不敢说出的想法,只是说完后不免便有些忐忑懊悔。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今凡所有,并不是我命中注定。一路行来历遍悲喜,诸种感受也都铭刻在心。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情之一字,最是幽深,但凡有所沾染,谁又能了断分明?情势难免倾轧,即便此中狭隘,亦能容二三长留。若真昧义绝情,国何以兴?家何以兴?”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便张口欲言,只是很快便闭上了嘴巴,好一会儿之后才又说道:“可憾我只是一个胸无大志、偶或狡黠的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