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渝请不动孔道周,只好让顾香生来帮忙劝说,顾香生刚刚踏入复始楼旁边的文兴馆,就听见孔老头儿正在与人争执。
争执的内容,跟一个前朝臣子有关。
此人名为刘宗怡,是前朝太宗皇帝年间的臣子,文可安邦,武可定国,是难得的全才,一生诗文著作无数,在政治上也颇多建树,为官清正廉洁,又曾打过数场胜仗,收复过现在被回鹘占据的土地,将其纳入中原王朝的版图,更难得的是,他与太宗皇帝君臣相得,一辈子善始善终,死后配享太庙,可谓高山仰止,成为后世无数文臣武将的楷模典范。
但就是这样一个完人,却有一个道德污点,那便是刘宗怡的妻子,原先曾出身风尘,而且那对方在嫁给他为妾之前,已经嫁过一回,也就是说,刘宗怡娶了个风尘出身的寡妇为妻。
☆、第107章
当然刘宗怡本人,并不觉得娶一个风尘出身的寡妇,就如何丢人,这从他为了妻子不受闲言闲语的困扰,亲自向太宗皇帝请封诰命便可以看出来了,而且除了谢氏之外,他一辈子,也没有另娶过妻妾。
谢氏本人也非凡俗,她jīng于书画,尤其擅长画牡丹,被她画出来的牡丹栩栩如生,据说连蜂蝶都流连不去。
终其一生,夫妇二人恩爱有加,鹣鲽情深,令人欣羡。
但因为谢氏的出身问题,使得许多人,尤其是崇拜刘宗怡的文人,在评价刘宗怡一生时,总是有意无意将谢氏隐去,避而不谈,实在避不过去了,这才轻描淡写一语带过,简略得不能再简略,仿佛多提一个字都是玷污了刘宗怡,玷污了自己。
这次修史,沿用的是纪传体断代史的方式,分本纪、志、列传、表等,由于他们现在史料不全,并没有一项项按顺序来修,而是就手头现有的史料先进行撰写,与帝王有关的本纪还未完成,又要开始进行撰写志与列传部分,因类分传,刘宗怡自然是当仁不让的前几位。
为刘宗怡一生立传,不唯独这一次,早在前朝刘宗怡死后,就有无数文人为他写传记,其中多有溢美之词,但总的来说可信度还是很高的,因为与刘宗怡有关的史料比较齐全,很多还是见诸于官方,想编造也无从编起。
譬如刘宗怡的妻子,就明明白白地记载着:妻谢氏,易州人士,父母早亡,占籍教坊,曾嫁易州李氏。
孔道周与他人争执的重点正在于此:不少人都觉得,刘宗怡一生堪为文臣楷模,这样一个人,最好是不能有道德污点的,而且修史修史,修的就是一个盖棺定论,都说为尊者讳,这种无伤大雅的细节,最好gān脆不提,也就是隐去刘宗怡的妻族这一节,要么就简单提一句妻谢氏”也就完了,没有必要将他老婆的过往来历都写进去,没的侮rǔ了先贤。
持这种观点的有郑敦谨,袁臻等,同样也是当世知名的学者,他们能够集合在这里,不单单是被徐澈所延揽,更不是因为徐澈的名气当真已经大到感天动地的地步,而是因为他们跟孔道周一样,的的确确想认真地为前朝立传,修一部完整的前朝史。
现在战火频起,谁知道现在还存在的史料,过几年会不会被湮灭在战火中,好不容易有人组织修史,自然要先趁着有些史料还没有被摧毁之前,将史书先编撰好。
如此一来,后世人再读到前朝那一段历史时,就不需要四处找资料,而可以直接翻阅这一部前朝史。
可以说,虽然顾香生他们起初提出修史时,或多或少都带着扬名立万的功利性目的,孔道周他们答应修史,同样也有那么一丁点小私心,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够留于青史后世,纵然不能当太史公,起码也是个班孟坚。
但所有人更大的愿望,则是希望那一段历史,能够流传后世,让后人在了解前朝的时候,不需要四处查找材料,而能够从这部史书中,读到完整的前朝史,更以史为鉴,使得这部书如《史记》《汉书》那样,成为后世史书的典范。
这里没有一个伟大的人,但他们却在完成同一件伟大的事情。
不过就刘宗怡的问题,迥异于其他人的观点,孔道周却提出,即便这是刘宗怡的污点”,既然有资料可查,而且这资料来源十分可信,就应该原封不动,一字不漏地记载进去,若只一味讲究为尊者讳”,那么这部史书即使成了,也不可能被后世引为经典,反而可能变成jī肋。
然而郑敦谨,袁臻等人却与他激烈辩驳,觉得这种细节可有可无,即使不记载,也算不得什么,根本不会妨碍刘宗怡一生的完整性。
两方人马争执不下,正好顾香生与夏侯渝二人自外头走进来,孔道周眼尖,当即就把两人喊过去,让他们居中评理。
袁臻是一个比孔道周还要固执的文人,打从一开始,他就觉得顾香生一个妇人,不适宜来掺和修史这等大事,是以对她很不待见,有时候见她来了,也装作看不见,他年纪一大把,胡子都花白了,顾香生也不好与一个老头儿计较,很少gān涉袁臻负责的那一部分,即便需要jiāo涉,也多由宋暝出
面,双方的相处一直处于某种微妙的平衡。
现在见孔道周居然要找顾香生来评理,他的眉毛一下子高高扬起:孔公,此乃千秋大事,怎可由妇人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