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说了——
陆湫想从这些声音中逃走。他跌跌撞撞、浑浑噩噩地跟着沈随安走了出去,出了宴会厅,又踏上长廊。他不敢离得太近,怕惹她再生气,又不敢落得太远,怕自己走丢,只能看着她的背影,忍耐着疼痛,维持着两人之间那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外面早已是夜晚,残月的光照得周遭一片凄冷,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周围的灯火在摇晃闪烁,风声萧索,寒意从裸露的皮肤钻进身体。
陆湫捂住自己受伤的手,紧紧咬着口腔内壁,他尝到了属于自己血液的味道,手好疼,身上也很疼,可是——
他不敢说出来。
没人会听他说一句疼,没人会在他疼的时候安抚他。即使是爹爹,也只会开始埋怨自己的出身不好。即使是家人,也只会责怪他不够小心。久而久之,就连陆湫也觉得,他的疼痛是一件不适合宣之于口的事情了。
前方的女人骤然停步,回了身。月光照亮了她的轮廓,犹如仙人降世一般,吸引着陆湫全部的注意。可是陆湫不敢面对沈随安可能会说出口的责难。他踟蹰在原地,仍旧与之维持着距离,没有向前一步。
这几步之遥的距离,在陆湫眼中,是神明与凡人的天壤之别,难以逾越,难以接近。
可是那神明,似乎是轻叹了口气。
“虽说是有缘再见,但你我这缘分,是不是太刻意了些?”沈随安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不再像刚才那样冷淡与不近人情,而是存着温度的,可以安抚人心的,温柔的话语。
她不是什么遥远的神明,是站在陆湫眼前的,活着的,带着温度的人。她明明刚才还喝了酒,还与别人闲谈。现在,她只是站在陆湫身前。
“过来,”她说,“别捂着手,这样更难受。”
身体不受控制一般,向她走去。
“对不起……!”陆湫缓步来到她身前,深深地弯下身子,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颤抖,他又一次、又一次让自己变得很糟糕,很让人讨厌,尤其是在面对沈随安的温柔时,他几乎无法原谅自己,“我——”
“嘘。”
一双手扶住了他,让他站直了身子。陆湫眼中还有水光,他慌忙用袖子擦掉眼眶中的泪花,顺带也让自己脸上的残妆变得更乱了。陆湫的眼睛睁大,他想仔细看清沈随安的表情与模样。
“别吵,不需要你道歉,”她低声说,“现在你要做的只是听话,知道吗?”
陆湫被噎了一下,抿住嘴唇,不敢再出声,即使眼神欲言又止,但还是绷着脸乖乖点了头,是听进去了她的话。
“很好,”沈随安顺嘴夸他一句,“伸手。”
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陆湫按照她的意思,把双手伸出长廊的扶手外。而后,沈随安像是变戏法一般,拿出一只水壶,对着陆湫的双手淋上去。
刚刚被热水烫手的恐惧还没有褪去,陆湫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于是,他感受到了些许刺痛,与清凉。
是凉水。
原本犹如蚁噬般折磨的痛苦,因为水流跟外面的风,已经好受了大半。陆湫见沈随安随手把壶放在一旁,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从身边的扶手直接翻了下去。
“来这里。”她在下面望着他,拍拍扶手,等待着他的动作。
陆湫哽咽着,脸颊都被憋得发红,可他的确很听话。能做到完全不反驳,不质疑,不多问。只是按照她的话行动。
已经受了伤的少年小心地想用手撑着自己翻过去,不过在他有所动作之前,那人就拉住了他的胳膊,甚至是,环住了他的腰,轻巧地把他抱了过来。
眼前的场景忽然快速变化,他意识到自己接触到了沈随安的身体,哪怕只有一瞬间,但那一瞬间他们离得很近,近到他可以闻见对方身上的酒香与香囊的气味。然后,他就稳稳地站在了地上。陆湫呆愣愣的,他身上仍有茶水,有蹭到衣服上的、融化的脂粉,可是,沈随安丝毫不嫌弃。
“冒犯了,”沈随安补充一句,刚想起来和他解释,“时间太晚,徐大夫已经睡下,就不麻烦她老人家了,从这边到云水居比较近,我带你去泡会儿冷水,涂点药膏,不然之后会很疼的。”
“现在处及时,应该不至于留疤。”
“别害怕,晚点就给你送回去,不会有人看到。”
沈随安温声宽慰着。
他好像在做梦。
手上的疼痛似乎完全消失掉了,或者说,他意识不到。即使仍有不安,但喜悦完完全全盖过了惶恐跟纠结。
他不怕,一点都不怕。
甚至……很愿意跟她走,很想被她,带回家。带回属于沈随安的家。其实不把他送回去也是可以的。
“我不怕……!”陆湫吸吸鼻子,哑声说,“……只是,我闯了祸,对不起……我、我不该……如此鲁莽……”
“你觉得是你的错?”沈随安脚步未停,见他犹犹豫豫,索性扯着人的胳膊走,“明明是被别人故意撞了,你还自责?”
陆湫说不出话。几乎没有人会这样仔细去问他,毕竟大多数时候,不管他做了什么,第一时间听到的永远是责骂。他被责骂惯了,所以他认为沈随安也会责骂自己。别人的,他可以忍受,但沈随安的怪罪,他没办法去承担。
可是,对方……并不怪他。
他听到了身边人的轻笑,她像是教训孩子一样,戳了戳陆湫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