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玮“啪”地一声拍开坛上泥封,顿时一股浓郁淳厚的酒香散发在清晨霞光之下。他轻松举起酒坛,微微倾倒,那玉液一般的酒水如清泉洒在毛高义墓碑之前。
烈酒三觞,追怀罔顾。
毛高义虽不是救他而死,却是因报他之恩而来,方会卷入是非之中。
欧阳玮数年前不过举手之恩,毛高义竟时刻记挂在心。此次千里迢迢听闻开鼎丹会,才来略送薄礼,稍还恩情。
又是因为他欧阳玮竭力相劝,才会流连在山庄外宴席之上,最终被他牵连落入魔门手中。故而,他从欧阳楠那里听闻了此事后,也不顾身体刚刚痊愈,就带着烈酒而来。
至于欧阳楠,则仍因当时提前带欧阳玮返回之故,被欧阳城禁足在山庄之内。
而真正让邵珩、周子安和萧毓面色微变的,是欧阳玮身后几人当中的一个。
本应该昏迷不醒,或是在床榻上休养的王乐,竟也出现在了此地。
只见他面色苍白,一左一右皆有两名千机派的弟子搀扶而来,就知他身体状况十分不佳,连行走也十分耗费力气。
邵珩大步上前,正色道:“王师兄,你怎可不遵医嘱?”
左边那个千机派的师弟面露苦笑道:“都是我多嘴……提了今日之事……王师兄无论如何也坚持要来,就是江师叔也劝不住。”
王乐勉强自己站稳,微微推开左右两名师弟的搀扶,说话声音依旧有些虚弱,却无比坚定:“毛义士是因我而死,我如何能不来相送?”
说罢,王乐站直身体,伸手整了整衣衫,扶了扶头顶之冠。
邵珩这时才发现,王乐穿戴竟十分不凡:只见他头戴紫金玉星冠,身披玄羽太极裳,脚踏七星登云履,竟是神州道门之中最为郑重的服饰之一。
王乐起先几步有些踉跄,那两个千机派的师弟想上前搀扶,却被他拒绝了。随后,王乐一步一步,十分稳地走到墓碑之前,看到了邵珩刻下的八个字。
王乐眼神一凝,默念了一遍:“侠胆义骨、灿如日月……好字!”
最后两字掷地有声,邵珩却从中听出了几分哽咽之意。
王乐右手中出现一柄桃木剑,袖袍挥出,并指而落。顷刻间,墓碑之前有无数醍醐甘露纷纷扬扬洒下。
仅仅是一个动作,却耗费了王乐所有的力气,就要软倒在地,幸好邵珩及时上前扶住。
“舍命之恩,永记在心。”王乐语气平静地说道,“毛高义,好走!”
有风自远处来,又朝远处而去,似带走了毛高义的魂魄,回归那遥远的家乡故土。
欧阳玮举坛而饮,烈酒洒下,悲歌相送。
尤通心底有一股热流散至四肢百骸,眼眶中涌出热意:“值了!”
是夜,邵珩站在存微山返程的云霄飞舟之上,心底仍在想白日之事。王乐和毛高义,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千机派精英弟子,一个是泯然众人的无名散修,却因这一遭事故,命运被牵系在了一起。
这两人心性皆高洁如日月之光辉,如江海之浩瀚。
虽是邵珩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却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而不可磨灭的印象。
一缕感悟涌上心头:卑贱中未必无真侠士,上位者未必皆怀义骨。在这浩渺苍穹之下,谁又比谁高贵得到哪里去?修道之人若不能寻至大道,最终也不过一抔黄土、枯骨一副。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你在尘世间踏过的痕迹。
泉北城外,那片矿洞废墟,彻底掩埋了那夜的一切惊心动魄。
忽然,碎石之中传来些许异样的动静,石块轻轻颤抖,似有什么东西要从中钻出。
泥土松动,夜色中有一人影挣扎而出,推开挡在面前的石块,气喘吁吁地从地底下爬了出来。
此人满面灰尘,泥泞得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燃着不甘恨色的倒三角眼在黑暗中发出阴冷的光芒。
那人衣衫破碎,却仍看得出其一身黑袍。脚步踉跄,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只见他一边环顾四周情况,一边朝某个方向蹒跚而去,似寻找安全之所。
忽然,那双阴冷的眼睛微微一凝,山林中似有两点微弱的烛火在远处摇曳。他谨慎地靠近查看,却发觉不过是一座新修的坟墓。
他先是一愣,复又想到了什么,冷冷一笑,却牵动了体内伤势,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他擦了擦嘴角,眼中闪过坚定、冷酷之色,转身朝另一个方向离去,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就好像从未有他这样一个人出现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