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多了一个陈斯江,生活发生了巨变。
顾阿婆不再出门卖花,六点钟起来热牛奶,弄堂外头买回豆浆大饼,甜咸俱全,油条剪成一小段一小段,小碟子里摆好酱油和花生酱。吃好早饭后她拎上菜篮子,带上特地多买的一副大饼夹油条,去找陈阿娘,请她帮忙吃完免得浪费粮食。两趟过后,陈阿娘领会过来,夜里跟陈阿爷感叹顾阿婆是个“上路(会做人)的老太”,难怪顾北武混得好。第二天她只当不知道,吃完那副大饼油条,主动提出带顾阿婆去长寿支路菜场买小菜。顾阿婆喜笑颜开,两个小脚老太肩并肩出了弄堂,一路上骂儿子叹女儿疼孙辈,聊得火热朝天。两亲家不对付了几十年,从来没这么亲热过。
“侬呢,记得来迭格(这个)综合摊买小菜,省得跑交关(很多)摊头。鱼呀,肉呀,豆腐呀,蔬菜统统有,礼拜一还有蘑菇买,侬提前约好,请伊帮侬留三四只,切片炒鸡脯肉鲜得勿得了。阿拉斯江顶欢喜格只菜(我们斯江最喜欢这个菜)。”陈阿娘指指面前的几个年轻卖菜员:“这几个刚毕业的小姑娘,脑子灵光哦,手脚快,全靠心算,从来没错过。小姑娘,来来来,帮我拿两扎鸡毛菜、半斤青椒、一斤半毛豆,八两肋条肉,再要两分洋钿葱一分洋钿姜。”
“来啦来啦,鸡毛菜两扎是两分洋钿,半斤青椒五分洋钿,毛豆一斤是一角四,一斤半就是两角一分,肋条肉九角一斤,阿娘,格块肉八两三钱,算侬七角五分来噻伐?”
“来噻格来噻格(好的好的)。”陈阿娘秉承着会计世家的优秀传统,心里算盘啪啪啪打得又快又准:“一块零六分洋钿对伐?”
小姑娘笑开了:“对,一分钱都没错。阿娘侬哈强。”
顾阿婆看看若无其事的陈阿娘,心服口服,不得了,她那块肋条肉的价钱还没算清爽呢。怪不得斯江已经会加减法,肯定是陈家祖传的。
陈阿娘付好钱扭头指导顾阿婆合理配菜。
“亲家母,茄子斯江不爱吃。”顾阿婆有点为难。
“勿好挑食,样样都要吃的,侬洋葱、胡萝卜再买一点。小囡营养一定要跟上。阿拉斯江比楼下李高兴小一岁,要比他高三公分呢。蘑菇,蘑菇覅忘记忒。”陈阿娘很是骄傲。她年轻时被丈夫带进立信会计潘老板家做帮佣,抗战时潘夫人请她去上海难民儿童医院帮忙洗床单照顾病童,后来1940年又跟着去了儿童医院,还被苏祖斐1医生夸奖过“细心耐心有爱心”。耳濡目染下,她维生素abcde张口就来,可惜她裹了小脚又不识字,不然至少也能做个护士长。好处也是有的,她生了六个孩子,全长得很好,个头和体格在万春街都出挑。这也是顾西美放心把斯江交给阿娘的原因。
顾阿婆赶紧掏出个小本子和一枝秃头铅笔,翻了几页,找到栩栩如生的洋葱和胡萝卜,在下边画了两个不怎么圆的圆圈,又在胡萝卜边上添了个歪歪扭扭的蘑菇,再画上圆。她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着解释:“我家老四画的,他说我记性不好,这样就能天天买不重样的菜”。
这下轮到陈阿娘服气了:“侬有心了。你家老四从小会画画。”顾家运道好,老大会打架,是个霸王;老二会裁缝,嫁了海员;老三会弹琴,差点进了音乐学院;老四会画画,路道粗是个人精。四个孩子还长得都像徐寻芳,一个比一个好看,谁相信他们的爹是拉黄包车出身的呢。买好小菜,两个老太再结伴去买副食品,从此革命友谊牢不可破。
等吃好中饭,顾阿婆守着斯江听广播睡午觉,纳鞋底做棉鞋,绣手帕做衣裳,每一块手帕都绣上一朵白兰花。斯江吃好下午点心后跟着顾北武出去白相,顾阿婆就又开始收衣服烧晚饭,烧洗澡水,点蚊香,喷花露水。夜里全部收拾好,给斯江洗完澡,祖孙俩上床讲闲话,弄到十点多钟才睡,比起以前又忙又累,但是人一天比一天有劲头,天天乐呵呵起床笑哈哈入睡,半夜也不起身了,一觉到天亮。陈阿娘看在眼里酸在心里,好在斯江每天吃好晚饭总会回来替她捶捶背揉揉肩,背两句语录,讲讲她广播里听到什么有趣的事。牵着她的小手送她回顾家,反而成了陈阿娘一天里最盼望的事。
顾北武也不再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了,吃好早饭就拿出书本画报,揪着斯江认字算数,学习完了就教她打拳。
“这是什么拳呀?”斯江抡着两个小胳膊风车似的乱挥,咯咯笑。
“王八拳。”顾北武抱着荞麦枕头给她当目标:“专打乌龟王八蛋,明天上了幼儿园谁要敢欺负你,你就冲上去这样打,懂伐?用力,再用力点再快点——”
斯江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笑弯了腰:“外婆港阿舅侬是王八蛋!”
顾北武哎了一声,丢掉枕头把她直接扛上了肩头当风车似的转了起来:“侬造反了是伐?”
“啊啊啊啊,阿舅阿舅,吾是王八蛋!”
“侬是王八蛋,格么吾是啥?继续转侬只小戆徒,今朝广播不许听了。”
为了方便带斯江出门玩,顾北武特地去虬江路组装了辆脚踏车,多花了三十块,一百八搞了辆永久13型,锰钢车架,吃得起重量。早上斯江坐在前叉上去幼儿园,一边唱:“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一边揪着铃铛不停地打铃,快活得意得不行。陈阿娘气得啊,逢人就说顾北武大手大脚,明明走走十五分钟就到,非要买什么脚踏车,一百八十块啊!阿娘的心不知道滴了多少血了,打多少鸡血也补不回来,和顾阿婆革命友谊的小船差点就翻了。
国庆节这天晚上,陈家三代齐聚在万春街,跟往年一样聆听陈阿爷的教导。
陈阿爷端着“一手抓革命一手抓生产”的白底红字搪瓷杯正襟危坐,腿边摆着鸡毛掸子,先问一问儿子媳妇们的工作情况,思想不能犯错,贿赂不能收受,像钱桂华那种假病假更加要不得。再问一问孙子们的暑假生活,字有没有多认识几个,加减乘除心算珠算有没有进步,毕竟无论再怎么革命,钱和各种票总要花的,帐不能没有人算,一技傍身荒年不愁。陈家三个金孙偏偏都不是读书的料,一问三不知,年年少不了要切点桑活(挨打),打完孙子,陈阿爷想起家里唯一学习好的长子远在边疆,还只生了个女儿,夜里不免总要多吃两杯闷酒长吁短叹陈家后继无人。
今年陈斯江小朋友作为幼儿园小班生也列席旁听。她搬到外婆家已经一个多月,有时欢喜有时愁,欢喜当然不用说了,愁嘛,是阿舅天天盯着她要认字做数学,她还只是个不到四岁的宝宝,真塞古(可怜)。可是阿舅说得也对,外面人人都夸她是神童,她装也要装得像样一点,这一个月已经多认识了几十个汉字呢。
“斯江,侬上了幼儿园要做撒?”收拾完三个孙子,陈阿爷直接把鸡毛掸子交给阿娘收起来,随口问了一句。
“听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斯江挺起小胸膛,应得响亮。
“嗯,蛮好。侬将来想做啥工作?工人、老师还是医生?”陈阿爷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浓茶。
“爷爷,我想上大学,做一个工程师!计算机工程师。”
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还在抽噎的三兄弟也不哭了。工程师大家都听过,斯江爸爸就是工程师,可是计算机是个什么东西?
陈阿爷微微探身皱起眉:“啥机?”
“电子计算机!”斯江笑着看看旁边的三个哥哥,得意地把已经威震过幼儿园的
“炸药包”再次丢了出来:“新华社报道,1973年8月26日,由北京大学、北京有线电厂等单位研制的中国第一台每秒钟运算一百万次的集成电路电子计算机试制成功了,我将来要做一个电子计算机工程师!”
“啥啥啥?”陈阿娘头都晕了,看看身边人,包括见多识广的陈阿爷在内,人人都一脸晕乎。
很多年后,陈斯民提起这个电子计算机的典故。陈斯江一脸茫然:“撒么子呀?侬就会得瞎三话四。(什么呀,你就会胡说八道。)”全然忘记自己为了装得像个“神童”,每天背诵那拗口无比的长句子好几十遍,足足背了二十多天。
顾西美这一胎怀得很辛苦。国庆节全阿克苏县文艺汇演,十一连幼儿园的小朋友们排练了两个月的《奶茶歌》,唱到“奶茶斟满情和意耶”,小朋友们排成队列,整齐划一地高喊:“献给亲爱的——”后面三个字还没喊出口,她“哇”一口吐得手风琴上全是红枣银耳茶,差点酿成严重事故。晚上在家一边哭一边吐,一边写检查一边骂,骂陈东来个王八蛋,骂肚皮里只讨债鬼。
人人都说顾西美怀的是儿子。酸儿辣女,怀斯江的时候她馋辣馋得受不了,请假搭车去哈密找湖南大姐们2要剁椒拌饭,现在打翻了醋缸似的,吃面吃馍吃菜粥,样样要放醋,看到酸豆角口水就不受控制,写了好几封信给大哥顾东文,请求支援酸腌菜酸豆角。加上她肚皮尖尖,不像怀斯江时圆圆的,脸上还冒出了很多痘。孟沁和曹静芝都是过来人,打包票她这次绝对完成老陈家的革命任务,生个带把的小子和斯江凑个好字。
到了春节,顾西美孕吐好不容熬过去了,连大带小只有一百零五斤,从后头根本看不出是个孕妇,偏偏得了孕妇糖尿病,小腿浮肿,还频繁漏尿,月经带里只能垫着厚厚的卫生纸。肚皮上妊娠纹像蛛网一样,带着要裂开的狰狞,看一次哭一回,想起怀斯江的日子那么轻松自如,更是货比货得扔,越想越恨,睡觉也难,朝左睡心跳如擂鼓,朝右睡肝疼似抽筋,仰面朝天腰不行,趴着睡那是残害祖国未来的花朵,总之什么苦她都轮上了。
冬去春来,七四年的三月底,顾西美轻装上阵,提了一个小行李包搭兵团的车去乌鲁木齐和陈东来会合。314国道被往来的大货车压得坑坑洼洼,极其难走,只能开个二三十公里的时速,还颠簸得不行,一路又走走停停,捎上了满满一车去乌市的知青。大卡车开了三天三夜才到乌鲁木齐,顾西美已经筋疲力尽,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加上陈斯南讨债鬼在肚子里翻江倒海,见到陈东来时,她已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陈东来心疼又心慌,小心翼翼地提议:“要不别回去了,一百多个钟头的火车还要吃力,干脆留在乌市生算了。”
顾西美急火攻心,一巴掌还没甩到丈夫胳膊上,就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