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侧又有一扇窗,钉一张白纸,墨迹新鲜,或许就是这几天刚刚写就。于曼颐盯着那两张纸看了片刻,胸口微微起伏,像是心中飞起成群鸟雀,在暮色中扇动翅膀。
“乘暑假余暇,设图画速成科,有志学画者来。”
白纸下面则一排用细线吊起的授课者画作,于曼颐此前所模仿的范本大多为屏风和绣花纹样,她自觉画得比原作更漂亮,也颇有些得意。然而与这些真正的画作比起来,她的作品就变得十分幼稚,十分外行了。她还发现,这些画作所用颜料也与她在家中所见不同,然而于曼颐现下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看了那些画很久,从惊艳到痴迷,以至于有些小小的自惭形秽,这些神色的改变全都落在方千眼里,让她颇为自己带于曼颐前来的决定得意。反正下午那两节国文课的内容对于曼颐而言也很简单,如果能借着出门扫盲的机会,来学些她真正感兴趣的东西,那岂不是更好的选择。
然而出乎方千意料的是,于曼颐看着看着,脸色却逐渐变得失落,而后忽然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忧郁得突然,让方千十分摸不着头脑,只能快步追上去询问。好在她对于曼颐耐心比对宋麒略多,几番追问下,终于问出了她忧虑所在——
于曼颐出门参加扫盲课,于老爷让账房特批了她一些零用。这零用够吃饭,够买书,却是决计不够参加一门额外的美术课程,遑论购买那些另于曼颐神往的新鲜颜料。
“我可以借给你呀。”方千说。
“你借我做什么呢?”于曼颐摇摇头,“我还不上的。还不上的钱,是不可以借的。”
太阳落山,夕阳也忧郁。于曼颐怅然若失地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同样怅然若失的方千。后者对他们三个人同时忧郁这件事感到烦躁,紧跟了于曼颐几步,忽然一抬头,拉着她的袖子将她拽回了身边。
“我觉得你想错了,”方千笃定道,“我觉得你是能还得上的!”
…
宋麒自青春期结束后,尚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忧郁,而他甚至不知道这忧郁是从何而来,总之是从于曼颐将他陪高兴了,又当着他提起自己表哥那瞬开始。宋麒思考了一夜,将此事抽丝剥茧,做出如下总结——
他觉得此前于曼颐碰到困境,第一个来求助的总是他宋麒,例如修风筝,又例如参加扫盲课程,因此如果她想去上海,那第一个想起的应当也是从上海过来的宋麒。然而他昨天忽然发现,在于曼颐心中,如果她表哥能带她去上海,那决计是轮不到他宋麒的。这让宋麒十分挫败,感到自己变成了她的备选。
宋麒为自己竟然是于曼颐的备选而忧郁,这忧郁让他第二天讲课的时候都非常落寞,甚至于好奇起那位留洋的表哥到底攻读了哪门学位。若是对方攻读的是比他更专业的基础科学专业,那在于曼颐眼里,是否在请教算数的时候,他宋麒也不过是个备选——他宋麒何曾当过旁人备选!
宋备选越想越不悦,自己坐在备课室批改扫盲班的试卷,往日能混个及格的全给了不及格。改到中午休息时,方千进门打量了一会儿他青黑的脸,而后转身出去,再进门的就成了于曼颐。
宋麒不知道于曼颐是否又是来请教他算数习题,即便问了他也只不过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备选。两个人在桌面两侧静默地坐着,于曼颐似乎在纠结,而宋麒也在斟酌。
漫长的斟酌后,宋麒忽然抬头,开口道:
“你表哥学的什么专业?”
“我想给报纸兼职插画。”
……
连门外偷听的方千都感到一丝迷茫。
“你说什么?”于曼颐鼓了很久勇气才开口,根本没听清宋麒问什么。而后者愣了片刻,似乎突然反应过来,立刻改口道:“你说什么?想给报纸兼职插画?”
“对,方千说,你们报纸一直缺插画,”于曼颐满脑子画室的学费,忙不迭解释,“我上次画的那些你说能用,我还可以画的,只不过需要你预支一笔薪水。方千昨天带我去了城东一家画室在招学生,我想去,但是有一笔学费……”
她依然延续了自己说事情事无巨细的习惯,而宋麒越听越舒展,越听越了然。等到于曼颐终于说完,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你……表哥没有从国外给你汇过款么?”
于曼颐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我表哥读书的学费还是于家出的,他怎么会给我汇款呢?”
“所以你也没有去问过他,”宋麒用陈述的语气说,“你想学画,而学费不够,于是你首先来找我。”
门外偷听的方千听到此处,忽然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若是我不成,你或许才会去询问你表哥,将他当做备选,”宋麒有条不紊道,“巧了,我这里,恰好缺一名插画,而且我可以给你预支工钱。总之,你首先来找我实在是找对人了。”
于曼颐此刻当真是满脸写满了茫然。此外,她忽然发现,笼罩了宋麒一晚上和一上午的忧郁不见了。这忧郁真是来得莫名,去得也莫名,让她走出备课室时忍不住地把这一怪相与方千进行探讨,担心宋麒出了什么事。
然而方千让她放宽心,不必在意宋麒,拿到预支的薪水去交学费就好。两人吃过饭后她又将于曼颐带回学堂,后者似乎仍对宋麒的状态感到不安,于是方千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曼颐,你当真不必在意他的情绪。正如我娘从小就教育我的,我今天也来告诉你。”
“男人,都是傻的。我以前还当宋麒比旁人好些,但自从来了绍兴,我发现,他也是傻的!”
方千神色太严肃,于曼颐忍不住笑了一声。她没有说话,只是在心里默默想,宋麒不傻的。
宋麒……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