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贺处长和霍记者的到来给于曼颐带来了什么新鲜体验,那手里攥了十三块大洋,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体验。
三块是霍记者给的,她说这是于曼颐接受采访的报酬,她这一整版的报道提成不止三块。
五块是于老爷叫账房奖给她的,虽说不多,但以于老爷的守财和抠门,这已是一笔巨款。
还有十块大洋,则是贺处长叫秘书拿给她的,说她画得好,让她拿了钱再去买喜欢的颜料。贺处长真是大方,就于曼颐所知,那些拉黄包车的起早贪黑一个月,也只能赚七八块而已。
于曼颐算数不好,但她算出了为何三块、五块、和十块加起来等于十三,是因为于老爷那五块,被站在旁边看见了的三妈收走了。她没做反抗,只默默将三妈没见着的那十三块好好藏在身上。
由此推理,于老爷并不反对于曼颐学画,但三妈仍然不认可。不过即便是不认可的三妈,也没有提起画室的事,于曼颐和苏文学画这事竟被默许了。
她怕钱又像当初的报纸似的被搜走,便将十三块揣进了自己缝的钱袋,又因为怕钱走路的时候太响,在里面塞了棉絮。于曼颐藏钱的时候无比快乐,她发现自己果然还是姓于,是地主家的女儿,于家先祖就是靠这样一点一滴攒下家业。
把这钱藏好以后,她便坐上马车,又和学生们一道往学堂去了。这次她甚至不必藏起下午上画室的工具,堂而皇之地抱着装有画笔和颜料的提兜,又在课间大胆地翻阅起一本从苏文那拿来的画册。
最先发现她如此大胆的是小邮差,他观察于曼颐许久,当她是昨天被家里罚过,今日已经疯了。他从怀中摸出一份揉皱巴的报纸,小心翼翼道:“曼颐姐,你不必这样自暴自弃。我答应帮你想办法的,你看……”
“什么?”于曼颐意外地从画册间抬起头,明白小邮差在说什么时,立刻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我这事已经解决了,我今天下午就能接着去画室,以后都不用背着家里人了!”
小邮差:“怎么解决的?”
于曼颐顿声,想起宋麒在凌霄花下转身那一幕,神色忽然有些不自然。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算哪样,只是胃里一直在动,不停地动,尤其是与他指尖相触的那一瞬,简直要有东西飞出来了。
“总之解决了。”她搪塞道。
于曼颐这“解决”二字说得是信誓旦旦,到拎着画具再次前往苏文的画室时还满脑子盘算:
她以后可以光明正大地来上课了,或许帮游姐姐带个话、传个信也不算难事。只不过自由恋爱的人是否会把相见当成必须呢?总之她和表哥这样订婚的,一年半载没有家书往来,也没觉得难熬。反倒宋麒,一天没见就有些不习惯……咦?
于曼颐在拱桥上站住,思考了一会儿。
她没有获得太多思考的时间,因为她刚站定,桥面上就过来个人,将她肩膀撞了一下。对方也在走神,意识到撞人后连声道歉,定睛一看才发现,是画室里唯一的那个女学生。
“于小姐?”依赖每次点名的代称,对方也只知道她叫于小姐。于曼颐和他对视片刻,终于想起他在画室里常坐最后一排。
不过她并不记得对方的名字,只能挂上个微笑,老套地寒暄:“你也来上课呀?”
“上什么课,于小姐怎么还开玩笑?”对方只当她真是在玩笑,苦笑着摇头,“快去画室领学费的退款吧,再晚些,苏老师就要走了。”
什么?
于曼颐神色一怔,反应过来的瞬间,便在拱桥上迈开步子,朝画室的方向跑去。这座桥曾经能直接看到开窗的画室里面,然而这天的窗户却关得死死的,画室里面也一片昏暗。
于曼颐推门而入,只见着苏文神色憔悴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正在收拾桌上的零钱。不过憔悴归憔悴,他收拾得倒是比先前利索多了,胡子和头发都剃过,衣服也是新洗净的,难得没有颜料染在衣袖上。
他显然也没想到于曼颐会来,看见她的第一反应是将眼神回避开。而后意识到于曼颐不应该出现在这,又回过头关心道:
“于小姐,你家里不是不让你来学画了么?你怎么……我本想托一个学生,将你的学费……”
“先别说我的学费了,我现在好有钱呢,”于曼颐瞪大了眼,“苏老师,你这是要做什么去啊?”
苏文顿声,一阵寂静后,画室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原来他昨天去找过于曼颐后,思来想去,都觉得游小姐的罪是为他遭的。他恨自己地位低微,不但救不了游小姐,连去他家上门提亲的勇气都没有——毕竟游家的姻亲都是当地的乡绅,而他只是一个穷画师。
他就这样思考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甚至都没有再上课,只叫学生们按照他的要求临摹画作。到放课时,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并宣布:今天这堂,就是暑期班的最后一堂课了。明日,他就要离开绍兴,并会在明日下午将所有学费原数退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