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菲的母亲名叫王雅娣,做了一辈子纺织工人,前两年刚退休。用她自己的话,她这辈子呀,做的最出格的两件事,执意嫁给厂里的临时工;以及学会了开拖拉机。当下,她对着林菲说:“囡囡,快点帮姆妈拿物事(囡囡,快点帮妈妈拿东西)。”她一口标准的上海话,一头齐耳卷发,身上穿着黑底暗花的连衣裙,外面罩一件长袖防
晒服。她低声解释,“侬同学拉屋里,个咾唔呒没用钥匙开门(你同学在,所以我没有用钥匙开门)。”林菲赶忙接过母亲手上的大包小包,问道:“姆妈,唔不是告诉你,家里有朋友,让侬个咯礼拜勿要过来了嘛?(姆妈,我不是告诉你,家里有朋友,让你这个礼拜就不要
过来了嘛)”她说的是上海普通话,基本一半上海话,一半普通话。
“侬搿个小人,有朋友拉屋里,也要吃饭咯(你这个人,有朋友在,也是要吃饭的咯)。”王雅娣脱下防晒服挂在门后的挂钩上,又换上拖鞋,这才看到陆梦瑶。
陆梦瑶赶忙迎上前,亲热地叫了一声“阿姨”。
“侬是(你是)……”王雅娣想了想,“侬叫(你叫)……梦瑶吧?”她回头问林菲,“帮侬一道住个同学,勿是叫王真吗?(和你一起住的那个同学,不是叫王真吗?)”
林菲回答:“伊过来寻唔白象(她过来找我玩)。”陆梦瑶抢白:“阿姨,唔是陆梦瑶,侬记得唔名字?(阿姨,我是陆梦瑶,你还记得我名字呀?)”她先一步挽住王雅娣的胳膊。她的上海话软软糯糯,又是撒娇的口吻,
每个字都故意带着尾音,听得人骨头都酥了。林菲不习惯她的做作,回头瞪她一眼。陆梦瑶挑衅一般回瞪她。王雅娣见状,笑着拍了拍陆梦瑶的手臂:“侬是阿拉小菲个朋友,阿姨当然记得侬名字。小菲经常拉屋里提起侬。(你是我们小菲的朋友,阿姨当然记得你的名字。小菲经
常在家提起你)”
“没有!”林菲赶忙否认。
“原来,我们不只是好朋友,你还经常在阿姨面前提起我呀。”陆梦瑶故意用普通话调侃,又冲林菲挑了挑眉。
林菲恼羞成怒,拎着包裹朝厨房走去。
王雅娣拉着陆梦瑶的手,笑眯眯地说:“长得真好,和我们家囡囡一样漂亮。”
林菲忍不住吐槽:“姆妈,侬讲这话就太亏心了。陆梦瑶是全校出名的大美人……”
“原来,你一直嫉妒我的美貌。”陆梦瑶双手叉腰假装生气,自己绷不住先笑了。一墙之隔,王真站在门后,右手握着门把手,却迟迟没有动作。她听不懂上海话,但是她听到了她们的笑声。哪怕仅仅出于礼貌,她都应该和林菲的妈妈打一声招呼。她
深吸一口气,用力摁下把手。门锁“咔哒”一声弹开了,王真好似被这轻微的声响惊吓到,猛地缩手。午后的阳光金灿灿的,墨镜后面的世界却是灰蒙蒙的。她摘下墨镜,阳光又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赤脚站在地板上,傻呆呆地听着隔壁的笑声,任由地板的冰凉沁入脚心
。
厨房内,抽油烟机“呼呼”作响,陆梦瑶捧着刚出锅的面筋塞肉一脸陶醉,直呼太香了。
“要不要这么夸张!”林菲站在一旁,故意露出鄙夷的神色。
陆梦瑶夹起一个面筋,一整个塞入嘴巴,烫得她使劲跺脚。
“慢一点,当心烫。”王雅娣赶忙递上一杯凉水,“真是和我们家囡囡一样,毛毛躁躁的。”“姆妈,唔哪里和伊一样!(姆妈,我哪里和她一样!)”林菲不满地抗议,扯着母亲的手臂撒娇,“还有,唔上一趟就讲过,勿要再做红烧肉了,唔越来越胖了。(还有,
我上一趟就讲过,不要再做红烧肉啦,我都越来越胖了。)”“唔挑的都是顶瘦的五花肉,侬看——(我挑的可都是最瘦的五花肉,你看——)”王雅娣打开保鲜盒,“你们这些小姑娘,一天到夜讲喊着减肥瘦身,也不想想,不吃肉
,不吃饭,哪来的力气干活?”陆梦瑶垂下眼睑。为了督促她保持身材,他们家已经很多年没有做红烧肉了,也从来不做面筋塞肉、腌笃鲜之类的菜。林菲的妈妈送来了两大盒面筋塞肉,还有一盒红烧
肉,一盒红烧带鱼,一盒熏鱼,以及七八袋馄饨,足足上百个。林菲一手挽着母亲,一手抓起红烧肉塞进嘴里,又想去抓第二块。王雅娣拍开她的手:“龌龊伐?汏手了伐?(脏不脏,洗手了没?)”林菲笑嘻嘻地回嘴:“洗过了,当然
洗过了。不过姆妈,侬拿个么多菜,唔哪能怎么吃得掉。(不过姆妈,你拿这么多菜,我怎么吃的掉噢。)”“你们两个人,哪能吃不掉!”王雅娣说着这话,又问林菲,“今天周末,侬搿个个咯同学呢?侬问问伊,伊喜欢吃啥么事,唔下个礼拜帮伊做。(今天礼拜六,你的同学在
哪里。你问问她,她喜欢吃什么,我下个礼拜给她做。)”
林菲抿了抿嘴唇。她不想对母亲说谎,也不想逼迫王真做她不愿意做的事。陆梦瑶见状,扬声说:“阿姨,伊拉屋里困觉。唔去叫伊。(阿姨,她在房里睡觉呢。我去叫她。)”话音未落,她快步朝客卧走去。林菲措不及防,赶忙上前阻止她,陆
梦瑶已经先一步推开客卧的房门。
王真听到门口的动静,急忙戴上墨镜。混乱中,陆梦瑶只看到一个陌生女人戴着墨镜,赤脚站在装潢垃圾旁边。她猛然想到工人们的议论,用眼神询问林菲。林菲紧张地抓住陆梦瑶的手腕,对着她轻轻摇头。陆梦瑶掰开林菲的手指,同样对着她摇头,眼神仿佛在说,即便你能确定,她就是我们的大学同学王真,我们和她快十年没见了,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