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上有些不自在,其实早前高存意有时候也爱做些亲昵的小动作,最后一般都因挨揍不了了之。现在他成了这样,自己也不忍心苛责他,便抬起手,在他背上拍了两下,“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很难,可再难也要咬紧牙关坚持下去。如今大历刚开国,凌家对你监管甚严,等过段时间朝纲稳固了,自然就松懈了,到时候我们再想想办法,把你接出去。”
高存意不说话,身子微微颤抖,看得出确实很悲伤。
居上尴尬地回头,见药藤站在门前,忙向她使眼色。药藤会意了,挎着包袱招呼:“小娘子,食盒送进来了。殿下还未用午饭吧,先吃些垫垫肚子。”
屋里有了第三人,高存意的伤怀无以为继,只好松开了双臂。
居上脱了身,忙做出轻快的样子来,爽朗唤高存意:“我带了通花软牛肠来,还有冷蟾儿羹,已经放凉了,正好能吃。”
高存意便在桌旁坐下,看她们把盅碗放到他面前。
“这里必定不会供你好吃好喝,所以我这回带了好些肉食。昨日我父亲款待友人宰杀过厅羊①,我悄悄命人存了一块腿肉,今日带来给你尝尝。”居上解开了肉块外包裹的红绸,往他面前一放,简直像上供一样,各色食物排了个满满当当,一面欢喜地说,“快吃,多吃些,身体才强壮。”
高存意大概因为长久没有吃到丰盛的饭食了,比起上回的百无聊赖,这次胃口显然好了许多。但当过太子的人,举止还如以往一样优雅,居上看他慢慢用饭,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舍。鼻腔里的酸涩来得太快,几乎要冲撞了眼睛,忙转身走开了,走到槛内向外看,看大雨浇注着地面,黄泥垄上滚滚泥浆横流,一直流向坊墙下的小沟渠里去。
天好暗,锅底般倒扣着,低低压在眉上。闪电给云层镶上了金边,一片青紫的光线过后,缓慢而沉重地带来了滚滚的雷声。间或也有疾雷,脆裂般炸在头顶上,这样的雷最是吓人,居上把药藤从门前拽回来,小声恫吓:“你头上戴着簪子,还敢上前去,不怕引雷?没听说中尚署令家的夫人回娘家,途径郊野的时候被雷劈中了,险些丧命?”
药藤吓得当即拔下了发簪,手忙脚乱摸自己的耳坠,“松石的,应当不要紧吧?”
居上看她的样子直发笑,药藤怔了下,又嗔起来,“小娘子可是在吓唬我?”
药藤又不免感慨:“那位尚署令夫人也怪倒霉的,被雷劈中了,还让人背后说嘴,说她平时没修德行。”
反正雷不劈良善人,反之被劈中,必定是坏事干多了,愚人眼中非黑即白的世界就是这样。
居上回头看了高存意一眼,以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太子,这回吃罢了饭食,自己还知道收拾,愈发让她觉得可怜。
药藤见了忙上前接手,笑着说:“这里交给婢子,咱们还带了麦饮来,殿下与小娘子观雨说话吧。”
居上往杯中注了饮子,拉他一同坐在窗前,不慌不忙地慢啜,一面看外面豪雨连天。
高存意低头喝了一口,怅惘道:“我以前曾设想过雨天和你坐在窗前饮茶,却没想到不是在东宫,是在这囚笼里。不管怎么样,你能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我一个人在这里太寂寞了,晚上总是睡不着觉,多希望一切只是一场梦,第二天睁开眼,大庸还在,先帝还在。”
居上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能说的话都说了,失去家国的痛,也不是三言两语能抚平的。
还是转变一下话题吧,她说:“我结交了两位新朝的将军,以后来看你就容易些了。现在天正热,你所需的东西不多,等到天转凉了,我再给你送些被褥衣裳来……对了,还有炭,也要多备一些才好。”
他听了,脸上浮起一点愁色,“我还要在这里关押多久呢,今年入冬也出不去。”
居上张了张嘴,说不能,是不是会让他很失望?可真话确实不好听,他这样的身份,哪里那么容易得到宽恕,就算大赦天下,他也不在被赦免的范围内。
“再等等,或许有转机。”居上勉强笑了笑。
恰在这时,眼梢忽然瞥见一个身影,正冒着大雨快速往这里来。起先她以为是戍守的武侯,来催促她们离开,然而仔细一看,那人穿着黑色的绸衣,被淋的水鸡一样,在她迟疑时很快潜进了室内。
高存意也发现了,大惑不解地站起身,那人很快单膝向他跪拜,“殿下,卑职是鲁王驾下参军,奉大王之命,前来接应殿下。”
高存意很意外,转头望向居上,居上也吃了一惊,心道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鲁王要救人,挑在这个时候?
所谓的鲁王,就是如今的鄜王高存殷,人已经被贬到鄜州去了,却还惦念着复国,劫出太子。
居上心里很慌,透过窗户朝外看,外面除了泼天大雨,没有其他异样,遂纳罕地询问:“就你一人,打算怎么把殿下救出去?”
那参军调转视线望过来,“坊院之外有人接应,坊内巡视的武侯也被我放倒了。小娘子的车夫已经换成了我们的人,过会儿请殿下屈尊藏于小娘子车下,卑职换上殿下的衣服,留在草庐内蒙蔽武侯。”
居上“啊”了声,没想到自己来这一趟,竟成了他们计划的一部分,当即道:“这么大的事,怎么没人事先知会我?你们这么做,会害死我们辛家的。”
结果那参军扑通就向她跪下了,“小娘子,这是为了复国大业啊!请小娘子放心,你们顺利出了坊院,这里一时半刻不会被人发现。我只要称病不见人,撑过三五日,到时候人去楼空,他们绝不会怀疑到小娘子身上。”
居上简直服了这些猪脑袋,“你们是不是觉得这坊院内看守不严?可以随意蒙混过关?就没想过人家正张着网兜等你们入瓮?”
关于那个高存殷,居上早就认识,说实话有勇无谋,一看就不能办大事。
最可恨是把她算计进去了,她不过单纯来送个牢饭,怎么就变成了劫狱的一环?这可是灭族的大罪,倘或搅合进去,自己就要成为辛家的千古罪人了。
可满腔热血的参军不管那许多,“我们仔细商量过,这才是万无一失的安排。若是正大光明来抢人,城中禁卫人多势众,实在没有半分胜算。因此我们看准了这个时机,趁着小娘子来探望,借小娘子之手,把太子殿下偷换出去。小娘子是殿下枕边人,难道还能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吗?”
居上听他一通胡诌,脑子都打结了,“等等,我几时成了太子枕边人了?我与他是朋友没错,可这等大事,你们怎么能这样莽撞就定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