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扆闭目冥思,他其实对千年前的记忆并不太清晰,虽然是自一座雪山一跃而下,但当时他被人追杀,遍体鳞伤,根本无暇顾及自己逃向何方。
“我……迎着月亮的方向——那就是往西——”他指着西方,“冲上了山顶之后无路可走,第一个追上来的正是柯常亭……”他沉吟了好一阵子,“我和柯常亭过了三招……”他甚至顺手把那三招比划了出来,身形飘忽流畅,三起三落,已转到了刚才发生雪崩的那片山坡顶上,转了个身,“然后从这里跳了下去……”
顾绿章听他自言自语,每一句都是如此的惊心动魄,她不知道李凤扆经历过什么,但听起来……那是如此的荒凉与疼痛,仿佛当时当夜,天上地下,四空寥落,五蕴皆冰,巅峰尽处,无路可走。
李凤扆这样的人,也有过那样的时刻吗?她无法想象。
“……然后柯常亭扑上来,刺我一剑……”李凤扆睁开眼睛,手指从雪崩的这头轻轻往外一移,“我等二人往左偏移三寸,向外扑出两尺有余……”
桑国雪沉默不语,耳中听见的是一起发生在千年前的惨烈往事,他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沈方有点糊涂,傻傻的问,“你那时在干什么?”
李凤扆凝视着雪崩后的山坡,答道,“我在逃命。”
“谁要害你啊?”沈方更糊涂了,“你为什么要逃命?”
“我的养父给了我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李凤扆微笑,“我年少无知,将它泄露了出去。”
沈方了然,不作死就不会死嘛!谁还没有个中二期?不过李凤扆这种仿佛出身名门贵族的人,居然是被领养的——沈方瞬间脑补出无数出豪门嫡子与养子宅斗最终雇凶杀人的戏码。
李凤扆一眼就能看穿沈方大脑里幻想的戏码,微微一笑,他看了桑国雪一眼,指着山坡雪崩中心的位置,“我不能确定当年深夜逃亡的地方是不是琼木孜塔格峰,但如果是,依照大致的印象,我与柯常亭坠落的地方就在那里。”
桑国雪一直在留意他的比划,目光早就盯紧了雪崩之处——那是个非常危险的地方,雪刚刚崩塌过,应该不会再发生二次大规模雪崩,但雪尘刚刚覆盖地面,到处都可能有裂隙与坑洞,宛如天然的陷阱,并且也有可能再发生小规模雪崩。
但山顶没有,冰川宫殿中没有,积雪中也没有,曼兑的记忆之处更没有。他们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为了拯救唐草薇,为了给人类一个方向,为了阻止洪荒异兽,为了解一个数万年前的谜,怎么可能半途而废?
桑国雪的身体突然淡去,化为窫窳,一跃而起,扑向雪崩的中心。李凤扆紧随其后,他没有化为异兽的能力,只见他在几块暴露于雪地外的枯木与山岩上接连借力,宛如大雁,飘然落向记忆之处。
“啪”的一声,李凤扆足下如此之轻,却仿佛踏上了一片薄冰,只是微微一顿,就没入了皑皑白雪之中。桑国雪的窫窳穿雪而过,两人一起消失在雪崩的中心。
沈方吓了一跳,他才刚刚往下跑了两步,那两人就一起消失了。
顾绿章一把拉住试图跟着往下跳的沈方,神情严肃,“别闹,你留在这里。”
“绿章……”沈方被她拖得滑了一跤,差点滚下山坡,手足并用的爬了回来,抱住一块冰岩,突然有些伤自尊,“比起他们,我是不是很没有用?”他越想越伤心,“其实你们从来都不需要我,我又不会打怪兽,也不能变怪兽,甚至绿章你也不需要我照顾……但我就是……就是……”他觉得委屈了,只因为从小到大,他都被师长家人和同学捧在手心里,从来没有被忽略和漠视过。
他说,“我就是不甘心。”
顾绿章略带惊讶的看着他——她不知道他不甘心什么,沈方是这样热心又快乐的人,他让每一个靠近他的人都感受到青春活力,而除了这些……让他发愁的事不过是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女朋友。
除了这个,沈方不应该有任何烦恼——就算是洪荒异兽正在侵袭现代人的世界,那也不是沈方应该烦恼的事。
可是他说“不甘心”——沈方……也会有“不甘心”么?
“我想成为重要的人,不管是你心里的,还是小桑心里的,还是国雪心里的……”沈方说,“学校里很多人觉得我帅,觉得我可爱,可是那些都……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就想和你们在一起,我想你……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他趴在一大块冰棱上,狼狈不堪,“就算你从来不爱我,我还是想在你身边,可是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是不是根本不希望我跟在你后面?是不是觉得我一点忙也帮不上……我也想跳雪山、我也想帮你找到不死树、我也想救草薇……可是我做不到……我跳下去可能就摔死了。”他抬起头来,呆呆的看着顾绿章,“我不甘心,可是没办法,我很难受,可是不想走。”
“沈方。”顾绿章喃喃的说,“我很抱歉……让你遇上了女肠那件事,也许没有那件事,你就不会觉得我是特别的。”她轻轻地蹲下,将几乎冻僵的沈方扶了起来,“我……的不甘心和你一样——为什么我不敢跳雪山?为什么我不能跳?为什么他们去冒险,而我只能站在这里?可是沈方,我们……我们只是普通人,没有遭过挖心刻骨的罪,没有战胜过心里心外的恶魔,我们手无寸铁,意志薄弱,很多时候……我们没有经验,做不出什么决定,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的眼睛里莹起了一层浅浅的光,“所以才必须克制自己,先学会相信自己很没用。”
沈方呆住了。
顾绿章轻声说,“但……也许有一天,会有一些人,或者一个人,觉得你并不是那么没用的。”她低声说,“我们要先把自己管好,战胜自己,积累经验,再去战胜敌人,谁不想做英雄呢?”她说,“但做英雄……变得很有用……也不一定就那么……好。”
她说,“……可能人们不该对自己要求那么高,应该高兴的做一个不太有用的人,因为世界上真正有用的人那么少,大多数人都没有想象的那么有用,可是……”她闭上了眼睛,轻声说,“我也一样不甘心,做出了所有能做的努力,怀着那么多的期待,却只能说服自己做一个没有用的人。”
她说,“为了让自己不那么没用,就要先说服自己做一个没有用的人。”
“绿章。”沈方伸手去抓她的手,“你一点也不没用,你那么勇敢!你……你做了你能做的所有,你爬上了琼木孜塔格……你怎么能觉得自己没用?”
“那又怎么样呢?”顾绿章漠然说,“爬山很累、很痛苦,但是没有用,救不了草薇。”
她慢慢的说,“我不是一棵树……无法完全理解曼兑的记忆……如果我看得懂那些,也许……”
也许我变成一棵树,就可以……
顾绿章的脑海中陡然一震,数万年或数十万年的记忆在脑中盘旋交汇,那其中大多数是无用和死寂的画面,但依然不是一个人类女孩能承载的东西。天旋地转之中,她感受到了身体之中“哒”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萌芽。
脑子里一片混乱的沈方突然感受到顾绿章身上隐隐约约飘散出一种气味……像是某一种熟悉的热汤,或是某一种温暖的东西,一种香甜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那都是他无意识中一直在追随、在等待、在渴望的东西——他还没有弄明白那是什么,已经向着顾绿章扑了过去。
顾绿章站在雪地里,她的身后隐隐约约有一棵大树的影子,那是一棵非比寻常的树——它的“大”远非人类可以想象。它拥有红褐色的树皮,树皮上布满斑驳如魔眼的疤痕,除了奇异的疤痕,因为年岁太过久远而崩裂的树皮如同批乱的长剑,狰狞的挂在树上。微小的顾绿章站在它的身前,宛如参天巨木下的一只蝼蚁。而这棵根本看不见顶端的巨木,它的叶子却是稀少而翠绿的。
那是一种如顶级翡翠的绿,充满了生命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