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七答:“小唱自然是男的。”
郝一标笑着纠正:“咱说的南是南方的南,而非男人的男。南唱是宁波帮,近两年时兴北唱,这北唱大都出自临清。”
“南北两唱有甚区别?”游七好奇地问。
“区别当然有,”郝一标答,“南唱衣裳艳丽,脸上擦脂粉,忸怩做女态。北唱天姿清秀,调笑可人,是地道男色。”
“还有呢,”徐爵眯着鱼泡眼作补充,“这北唱十之八九屁股都肥嫩,与他来事,只感到肉墩墩的甚是快活。有两句话单道这妙处。”
“哪两句?”
“三扁不如一圆,操屁股胜似过大年。”
两人绘声绘色的描述,把游七撩拨得欲火燃炽,他咂巴着嘴唇叹道:“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大的学问。”
“要不,找几个小唱来?”郝一标问。
“这里头有没有北唱?”游七问。
“没有,淮扬酒肆,岂容北唱进入。”
游七一想到南唱涂脂抹粉做女人态,心里头便起疙瘩,他说:“既没有北唱,今夜里就免了。”
“也好,看来楚滨先生同咱一样喜欢北唱,赶明儿找个地方,让你尽享北唱之乐。”郝一标许下这个诺,又说,“看来,今夜只能招粉唱了。”
“好吧。”游七点点头。
“喊哪一路的?”
“这也有讲究?”
“有,”郝一标又津津乐道介绍起来,“天下妓女,各地叫法皆有不同,在京城就叫粉唱。却说粉唱既有官妓,也有私窠子。官妓都是获罪官员的女眷或俘获虏敌的妻女,归教坊司管辖,年纪有大有小,美丑参差不齐,其品质远远比不上私窠子。私窠子都是鸨母四处物色十岁左右的女娃儿,买来精心培养,让其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会。且接人待物举手投足都极有韵致,三五年后让其出道,一般都能名动一时。由于培养方法不同,色艺标准不同,招徕客人的路数不同。粉唱也分有四大流派,即大同婆姨、泰山姑子、扬州瘦马、杭州船娘。”
“这四大流派有哪些不同?”游七问。
郝一标正欲逐一介绍备细说了,徐爵把他拦住,说道,“老游,你若这么问下去,郝老弟跟你说上三天三夜也没有一句重复,干嚼舌头没意思,干脆要几个粉唱来如何?”
游七吞了一口口水,干笑着,那样子是巴不得。
郝一标说:“这酒肆里原是扬州瘦马的地盘,为了接待尊兄,前几天,我专门派人从泰山斗姥宫弄了几个姑子下来。”
游七心想泰山离京城少说也有七八百里,郝一标此举一是说明他交友之诚,二来也证明他财大气粗,手眼通天,于是说道:
“郝老板如此奢费,只是在下孤陋寡闻,不知泰山姑子是何来历。”
郝一标接着就介绍了泰山姑子的来历。
唐宋两朝以降,泰山就是名闻天下的道教名山。国朝以来,特别是嘉靖皇帝崇尚道教之后,这泰山的宫观香火越发地旺了。来山上进香的游客,一年四季络绎不绝。特别是春秋两季,朝天门陡峭的山路上真个是摩肩接踵人如流水。香火既浓人气就旺,如此一来,那随着人气走的莺花事业也跟着蓬勃了。泰山脚下,处处是密户曲房,里面住的都是妓女。这些店房有一个糊弄人的总称,叫戏子窝。每天,各戏子窝门前,妓女皆倚门卖笑挑逗游人。众多香客登山之前,先已被这戏子窝的千般旖旎万种绸缪所迷醉。许多香客倒把敬香当成应景儿的事,登到山顶上把香一插,就慌着下山往戏子窝赶。这般情形,弄得山上一班道人心里头很不舒服。却说登山盘道东侧有一处声闻遐迩的斗姥宫,原本就是女道观。嘉靖三十年后,这观里老道长仙逝,接任的坤道叫静尘。自她主观后,斗姥宫风气为之一变。首先,她把斗姥宫两厢房重新装修,用以接待敬香的游客,并别出心裁创设了贺席酒。其意是恭贺烧香的人求子得子、求官得官、求利得利。大凡敬香的人,有谁不想得个好兆头?因此这本来还算清静的斗姥宫一下子变得门庭若市了。这还只是表面,更有一般妙处,静尘让三十岁以下的道姑重新蓄起发来,设计眉眼学习弹唱,为吃席的客人佐酒。这些年轻道姑连穿戴都改了,都穿着一色的莲瓣精葛缁裙,衣皆长领,以元缎滚边,项间金链璀璨,时露于外。这种打扮既不失出家人的庄重,又平添了几分俏雅。她们接待吃贺席酒的香客,未及弹唱,先已眉目传情。男人们至此,哪有不手软脚麻心荡神驰的理?一般的香客,由这些道姑们陪着吃顿酒也就了事,遇着那舍得大把花钱的施主或者极有来头的公门中人,晚上她们也可在厢房伴宿。久而久之相沿成习,这斗姥宫的生意竟比山下戏子窝强了千百倍。“泰山姑子”也就成了香客们的垂涎之物。俗话说前面乌龟爬出路,后面乌龟照路爬。眼见斗姥宫生意如此兴隆,原先的戏子窝便依着葫芦画瓢,不多年间,那些曲户密室锦窗绮帐的戏子房便都改成了青瓦低檐尊炉清供的道观。倚门调笑的歌伎也摇身一变成了庄衣素色的泰山姑子。
游七听说这泰山姑子的来历,立时就有了兴趣。郝一标喊来店小二吩咐下去,不多会儿,就领了七八个身着青布道袍、一色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的年轻坤道进来。
“楚滨先生,你挑一个。”郝一标说。
见惯了锦衣绣裙环佩叮当的女色,乍一看这些缁裙素裹粉黛不施的小姑,游七顿觉眼花缭乱,他觉得个个都好,竟一时委决不下。
徐爵一看游七的神情,就知他是初入道不省事体,便越俎代庖替他选了一个。这姑子小巧玲珑,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是这帮姑子中年纪最小的。低头抬眼之间,既秋波传神又含着不尽的羞涩。游七一见就很喜欢,不得不佩服徐爵眼光独到。徐爵自己点了一个瘦瘦白白的鸭蛋脸,郝一标点了一个眼睛大胸脯高一看就很风骚的小姑。这时三位小姑各陪了主人入座,余下的都退了下去。
在他们挑选小姑的时候,店小二听了郝一标的吩咐,把席上三位主人的酒具换了。原先的青花白瓷细腻如玉的酒盏、汤匙和托盘尽数撤下,换上了一套彩绘白瓷。比之前套,这几件白瓷越发地滑腻如脂。更有不同之处:酒盏、汤匙与托盘上的彩绘俱是春宫画,裸男裸女做交媾销魂之状。游七面前的酒盏,绘的是“贵妃醉酒图”,他贪看几眼,说道:
“这是隆庆窑宫中专用瓷品,如何这酒肆中也有?”
郝一标朝徐爵挤挤眼睛,神秘地说:“徐兄在座,楚滨先生此话不是问得多余吗?”
这批绘满春宫画的隆庆窑瓷品,在大内收藏甚丰,在民间却根本无从见到。偶尔有内侍从宫中偷出一件来,有钱人便纷纷高价收购,小小一柄汤匙,竟然被炒卖到一百两银子之多。因此有人戏称隆庆窑的瓷品是“白瓷黄金”。徐爵得主人冯保之便,隔三岔五便能从内监库中弄出几件来倒卖。这淮扬酒肆所收藏的隆庆窑瓷品,便是通过他的手弄到的。郝一标话虽未说透,游七隐约也听出了名堂。他不再追问,而是伸手偷偷地摸了一把挨着他坐下的小姑的大腿,不无炫耀地说:
“这隆庆窑的瓷品,不才虽然今日才见到,但我家主人却讲了一个故事说及到它。”
“啥故事?是不是高拱看着它吃不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