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摊子,子厚道:“总算是找到你了自上次一别,我都去绮月楼,都不见你,想来你也不是常客。昨儿远远的仿佛见过你哥哥,可是我要去叫他,又找不到人了。”
念云认认真真地向他作了一揖,“谢谢柳兄帮忙柳兄如今住在哪里我明儿便差人把钱送还与你。”
子厚笑道:“贤弟太认真了,当送贤弟一个见面礼也罢了。”
念云知道他们这些守选的士子没什么进账,经济上并不宽裕,忙信口胡诌了个理由:“多谢柳兄好意,只是这东西是特地买来送我家小妹的礼物,若是柳兄付钱,岂不是成了我家小妹平白的收了柳兄的礼物了还是我这做哥哥的亲自买才好,我明儿定把钱送到府上去。”
子厚于是不再坚持,往南一指:“便在安邑坊西街赁了崔氏的屋子,门口有一棵歪脖子大柳树。”
念云点点头:“好。”
子厚道:“贤弟如果现在不忙,不如卖愚兄一个面子,我们到那边的酒铺子里去喝几杯”
念云摊摊手,笑:“我没钱。”
子厚哈哈大笑:“我请。”
子厚携了他的手往边上一个挂着酒幡的小酒铺里去。念云想挣脱,但想想自己此刻反正是个男儿郎的装扮,扭扭捏捏的反而不好,只好随他去。
三杯酒下肚,话题开始慢慢的拓宽。
子厚道:“贤弟那日说的,看一间屋子漏不漏要站在屋檐下,看一项政策好不好要在乡野间,这句话我想了很久,深觉有理。”
他少年时随父亲四处宦游,在江州、洪州一带,五年里总有二三年水患不断。他见过那些灾民,衣不附体,食不果腹,只能到山里去寻野菜野果充饥。
念云安静地听他说下去。
“我见过有一个小孩,他的母亲不许他吃路边的野蘑菇,因为有毒,可是他实在找不到吃的东西了,于是吃了有毒的蘑菇被毒死了。那时我便在想,圣上知不知道他的治下有如此多的百姓在受灾他知不知道他和他的大臣们在吃肉的时候,他的百姓连野菜都吃不饱”
长安城里全是歌功颂德的声音,那些天天挂着鱼袋手执笏板、德高望重的老臣,他们根本没有去过民间,根本不知道他们制定出来的政策到底好不好
子厚慷慨激昂:“一间茅屋漏了,他们根本不知道哪里漏,也不知道漏到了什么地步,更不去安排修缮屋顶,却高高地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商议怎样能让屋里的被褥不变湿,简直像个笑话”
念云也是在民间生活过的,见过涨水的情形,每年洞庭湖涨水,周围的农田都会被淹,只能指望早稻能多存点粮食,晚稻几乎是颗粒无收。她也曾这么想过,为什么皇帝不派人治理水患
从上古时期,大禹治水就已经积累了无数治理水患的经验,为什么到今日,水患依然要危害那么多人
她接口道:“或许圣上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想治理。从安禄山谋反的那天开始,大唐就再没有太平过。天下一日兵戈不息,圣上即使有心,恐怕也是无力。”
“战乱,确实是最可怕的。泾原兵变的时候,兵士烧杀抢掠,我看到一个兵想抢女人胳膊上的臂钏,可是臂钏戴得太久了摘不下来,他就把女人的胳膊给砍掉了。”
念云没有亲眼见过战争,她睁大眼睛:“那么可怕”
“对,战争非常可怕。可是究其原因,为什么会有这些战争就是因为藩镇,藩镇势力太大”
他说得对,安禄山如果没有那么大的势力,叛乱也起不来。当年汉初的七国之乱,也正是因为藩国势力太大,尾大不掉,才造成了那样的乱象。
“要我说,就得早日削藩,把权力都收到圣上自己手里,自然就太平了”
子厚说得很激动,“削藩”这样的字眼有点,况且他又是这样一个新科进士的身份。
念云四下看看,低声道:“长安集合了各方势力,此地又人多眼杂,说得太多恐怕会惹祸上身,咱们还是少说几句吧”
子厚已经认定念云是个知己,沉默地饮了一杯酒,岔开了话题。
念云想起他是个待诏的身份,便问道:“柳兄此番,在长安恐怕要待上三年五载,可有什么打算”
不成想一语说到子厚的痛处,他低头喝了两杯闷酒,才道:“没考取的时候千般万般的只想要金榜题名,如今真的考上了,反而觉得艰难。无非是给人抄抄书写写信,暂时讨个生活。”
有些人自会设法攀附门第,做个乘龙快婿。但念云知道子厚这样的人,只愿意靠自己的才学见识晋身,是绝不肯去攀附权贵的。
她徐徐饮了一杯酒,笑道:“柳兄之言差异。其实还有一种方式,柳兄忘记了么,如能在长安城里声名大噪,得到权贵的赏识,也会很快得到重用的。”
子厚看了她一眼,四目相对,心照不宣地笑了。
子厚确实是在试图从这一条路上走出来,他的诗名,虽然暂时还没送到权贵们的眼前去,但在平康里已经小有名气,步入仕途也许已经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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