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图救父亲,力量却如蜉蝣撼树。他试图以家中机关之术阻他一阻,却未能让他脚步多停留一时片刻。
那个夜晚从此成为他无时不刻的噩梦,每每叫他恨得食不下咽,寝不安枕。但他未曾细究过,令他愤恨难当的究竟是他取了父亲性命,又或者他令亲眼见到他从小到大引以为傲的机关之术跌入泥泞,在强大武力面前竟毫无用武之地。
他从不在意武技,却被当年那夜色中轻飘飘飞进来的一刀吓破了神魂,愈是害怕,愈是羞耻,愈是羞耻,愈是憎恨。
徐离去世,他机关之术尚未大成,徐离山庄名声一落千丈。然而他不在乎,一心只投入到“用机关杀死关山月”这一件事中。他深信只要杀死那个带给他无尽噩梦的人,他自能为徐离山庄正名。
他准备了整整三年,自信这庄中一切即便鬼神来此也要遭困死。在这个时候,恰逢谢郁登门为他送上一份大礼。
这很好,好得很。
他甚至不无恶意想道,那个让谢郁头疼无比四处奔波之人稍后就要死在自家机关之下了,不知眼前这天之骄子届时知道会作何感想?
他手书八字,请君入瓮。
他信心十足。
然而呢?
然而他的大仇人此时却依然好好活着,依然只用了一刀便斩断他的所有希望,只要他想,也可如当年斩杀他父亲那般只用一刀便斩下他的头颅。
刀!那该死的刀!
他明明下定决心要他血债血偿!他明明下定决心要他尝到被万千机关暗器穿身而过的滋味!
但他不但没能为父亲报仇,甚至父亲与自己自信的一切再次被他毫不在意踩烂在脚下。
徐攸人放声大哭。
哭得肝肠似乎都要寸寸断裂。
卫飞卿目光却只紧紧盯着杀意正盛的段须眉。
他这个样子,他真怕他下一刻就要血洗全庄。
他这个样子,只怕梅莱禾与他师徒联手也拦不住。
虽说徐攸人一番处心积虑害得他三人重伤,然而究其因果,卫飞卿认为段须眉即便要杀死徐攸人,在他动手之前也该给徐攸人一个说法。
出乎他意料的,段须眉竟收敛了一身气势。
更出乎他意料的,段须眉竟开了口。
“徐离昔年对玉溪门掌门严舒始乱终弃,三年前严舒找上我,要我将徐离人头摘给她。酬劳不错,再加上我一向憎恶道貌岸然的小人,便来给她摘了。”
徐攸人猛然抬起涕泪纵横的脸,目中恨得几要滴出血:“你这卑鄙小人!你已杀了我父亲,还要在他死后污他名节!”
“我是卑鄙小人?”段须眉玩味笑一笑,目中全是讥讽,“你徐家人素来对武学兴致平平,却醉心机关暗器,可惜既无天赋,亦无建树。到徐离以前,此处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庄子,甚还没有徐离山庄这名头。玉溪门行事效仿昔年长生殿,名声不好,人称魔门,在机关一道上倒真有几分深究与独到之处。昔年你父亲徐离想方设法勾引了严舒,不但习得玉溪门中机关术,盗走诸多机关图谱与火器暗器,事后更与严舒翻脸无情,一把火烧掉玉溪门剩余留存,更将玉溪门址告知登楼,借登楼之手理直气壮灭了‘多行不义’‘泯灭人性’的玉溪门满门。只可惜他算盘打得好,严舒却逃过一劫。徐离好大一张脸,将玉溪门几乎整个身家搬进了徐家,还以自己名字为山庄命名,进而驰名江湖,比之咱们这些邪魔外道,可当真别有一番恬不知耻,令人拍案叫绝。严舒想是看得要作呕了,这才忍不住要取了徐离的人头去祭奠玉溪门满门,只不过她对着徐离此人连亲自落手都提不起劲,这才找上了我。她当日只要徐离,而未开口要你全庄人性命,实则你该感激他。”
卫飞卿心情实有些微妙。
玉溪门灭门这一桩虽比不得关雎,放在当年却也算一桩大案,他自然听说过。实则登楼倒并非自大到动辄就要灭人满门,实是玉溪门当年几乎犯了整个江湖的忌讳。多年以前长生殿行事不羁,不知曾以杀伤力惊人的毒药、火药这几样取过多少人性命,灭过多少人的满门,当年在九重天宫重压之下亦能成为整个江湖的煞星,令人闻风丧胆,即便消失多年那恶名每每却还叫人咬牙切齿,其高明与恶果可见一斑。玉溪门中人出入江湖以来,处处模仿昔年长生殿行事,毒辣之处倒还另说,只是“长生殿”三字委实触怒了一众江湖门派。后来登楼寻到玉溪门总坛,这才在众门派难得一致的强硬要求下剿灭整个玉溪门。
后来徐离也确是因为在此事中占了头功这才扬名江湖,进而江湖中人才知有一个徐离山庄。
只是细想一想,玉溪门与后来关雎二者灭门之案委实有些异曲同工。二者都曾引起武林公愤,灭门之祸,亦都是引得江湖各大门派群起而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