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唤一股火气上来,眼圈儿当时就红了,哽着嗓子道:“我一个姨娘而已,原不配你姑母她老人家的抬举,谁稀罕她送的那些东西啦?谁知道她又安的什么心!”
凤楼这阵子本就心烦易怒,听了这话后,再也按捺不住,喝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抬脚把门一踢,“砰”的一声巨响,惊起院中核桃树顶寒鸦两只,“嘎”地一声,飞往墙外去了。
静好和四春站在门外,低垂着头,不敢出声,李大娘隔着窗子,小心说道:“好好的,怎么又吵起来了?把菩萨请去西厢房供奉是我的主意。五爷有所不知,送子观音供奉的方位也有讲究,西厢房是我选定的,那间屋子最是适宜……才刚安置了香炉、烛台,供了水,烧了香,也磕了头。五爷知道我生平最是信佛的,怎么敢对菩萨无礼?”
凤楼脸色稍霁,月唤赌气不言不语。李大娘端了两杯龙井进屋,温声劝道:“五爷,姨娘,且喝杯茶水消消火气。”从茶盘上拿茶杯时,忽然“哎哟”一声,手一松,雨过天晴瓷杯“咣当”落地,碎成几瓣。
静好在门外拧四春耳朵训斥道:“端茶倒水本是你的差事,怎么叫李大娘去做了?你不知道她肩膀上的伤还没好透么!你没听大夫交代过的话么?她肩膀不止皮肉,骨头也被伤到了,若不好好将养着,今后一辈子都使不上力了!”
接着便是四春拖着哭腔的辩解声:“哎呦,哎呦,我听大夫说了,说要不好生养着,刮风下雨天就要痛疼的……都是我粗心,都是我不好,静好姐姐手下留情!”
静好和四春的双簧唱得月唤泪眼朦胧,心生无限烦恼,凤楼也是一声长叹,终于不再言语,留了下来。他虽留下来,月唤却只管做自己的事情,始终不愿理他。凤楼见她神色淡淡,一副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的模样,渐渐又动了怒气,是以也不愿先开口说话。两个人默默用了一顿饭,夜里,躺在一张床上,仍旧各睡各的。到了半夜,月唤在床上翻了几个身,显见是难以入睡。凤楼正要喝斥她,叫她快些睡,她忽然一个翻身,伸手将他抱住,埋头在他怀内,低低道:“你今天又对我发那么大的火,可是我想想,决定还是不生你的气了,因为你在姑母面前为我说话,也没有要她送给你的那些人。”
凤楼“嗯”了一声:“你明白就好。”这下再也按捺不住,伸手去捏她的腰,捏着捏着,忽然一惊,这货的身上,什么时候竟瘦了一圈下去?
出了正月十五,来府走动的客人渐渐稀少。到得正月十六,月唤像往常一般去同瑞和帮忙。这一日,冯怜怜又来买布。一段时日未见,她身段丰腴不少,脸搽得雪白,唇涂得血红,额上梳着一排厚重刘海,周身穿裹得妖妖娆娆,布匹挑选好后,便到柜台内坐着与月唤说话。
冯怜怜坐下,接过四春端来的一杯热茶,取笑月唤道:“脸蛋怎么瘦了,这个年过得,啧啧啧,在温家,连饭都吃不饱了么?等温老五过来,我替你骂他。”
月唤不搭她的话,将她上下打量几眼,道:“你脸小,留这么多刘海做什么,还是梳上去,露出额头好看。”伸手去撩她刘海,她躲闪不及,眉骨上方一条红肿丑陋伤疤叫月唤看了去。
月唤一惊,急忙放下冯怜怜的刘海,替她小心抚平,勉强笑道:“怎么伤成了这个样子,是不是不小心跌跤了?”
冯怜怜理了理自家的头发,若无其事道:“我一个大人,眼又不瞎,怎么会摔成这个样子,是蔡家大婆拿剪刀划的。”
月唤忙叫静好四春二人退到一边去,生恐她们听见,冯怜怜却笑道:“县太爷的正室夫人厉害,嘉兴城中谁不知道?这回,不单是我,连我们老蔡都险些被她打瘸了腿。”
月唤拍拍心口:“谢天谢地,幸好没伤到眼睛,再往下一分,眼睛怕也保不住了。”
冯怜怜冷笑道:“眼睛上的伤倒不算什么,身上的才叫厉害呢。我腰上有一块地方,都被她拿剪刀扎得没一块好肉,托她的福,我躺了这大半个月。也是我贱命一条,伤得这样重,非但没瘦下去一分半分,竟然胖了不少。”卷起袖子一看,果然青一块紫一块。
月唤心下恻然,嗓子发哽,颇有些同病相怜的心思,捉了冯怜怜的手,道:“怎么会这样?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你们老蔡为什么又这般纵容她?”
“为什么这样对我?”冯怜怜盯着她,半响,忽然噗嗤一乐,“傻瓜,这还用问么,自然因为她是大我是小,我抢了她男人呗。至于老蔡为什么纵容她,因为她是一起吃过苦患过难的,且是旺夫命,有她在,老蔡能旺一辈子。再说了,她是正妻,而我是个连妾都不如的外室。他们男人,当着你的面,说得花好稻好,却又哪里会当真呢?哪里会糊涂到为你做出宠妾灭妻、落人话柄的事情来呢?”
月唤似有所感,默默点头,半响,问道:“不知道那那位县太爷是何等样人物……”
月唤的下半句没说出口,冯怜怜却是会意一笑。笑过,忽然咬着牙说道:“他自然是个人物,否则我怎么会愿意不三不四不明不白地跟着他,做他外室。”端起茶杯,润了一口嗓子,眼望旁处,道,“这话还要从我在堂子里卖笑时说起。我从前还在堂子里的时候,有个恩客,待我极好,我也将他视作了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他与我说定,等筹够了银两,便来为我赎身……也是我年轻,沉不住气,和他约定了赎身的日子后,便不愿再接客,只坐等他来接我。鸨母自然不愿意,每天不是打便是骂,即便被她打骂,我心里也是高兴的……实在熬不住的时候,就把自己多年存下的银钱拿出来孝敬她,求她手下留情。
“等我把自己所存的银钱花光,日子也终于熬到他来见我、为我赎身的那一天……姓蔡的那一天也来了,他一大早跑过来,花了大价钱,请我出去一见,说要与我道一声别,大有我不出去,便要纠缠到底的架势。鸨母也在一旁不住怂恿,说‘不妨给他个面子,与他见上一见,好歹相识一场’,我想着马上就能摆脱他们,与自己的心爱之人厮守一生,心里高兴得过了头,也想快些把他打发走,就点头答应了……及至出去见了他,一杯茶水喝下肚,便即人事不知,昏倒了过去。人醒过来时,发觉自己与他赤条条的躺在屋子里……”
冯怜怜话未说完,月唤已抽抽搭搭地哭了出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你后来为什么还是愿意跟那个下作的老蔡……你那个恩客,他人呢?
冯怜怜道:“我们堂子里出身的,客人多睡一个少睡一个也没什么,我只当被狗咬了一口,心口泛了一阵恶,便也罢了。但他们设计害我,自然要把事情做绝,好叫我死心……他带着银子过来时,鸨母将他领到我房门口,叫他看见我与姓蔡的睡在一处。那个时候,他若是能够叫我一声名字,和我说上一句话,便知我是被人下了迷药,人事不知,而非天生下贱,离了男人不行。可惜,他没有,他不过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说到这里,伸手摸了一把月唤的脸蛋,笑道:“你说,男人哪有个好东西?可不要信他们的鬼话。说起来,其实你和我遭遇差不多,所以我就喜欢你一个,才见你第一面,心里就把你当成了知己。”
月唤虽然对她同情万分,却不愿她拿那姓蔡的县太爷与凤楼相提并论,自己是凤楼抢来的不假,但和她却算不上一路人,当下默了一默,方幽幽说道:“我记得你从前说过现在就喜欢老蔡的话,你如今,是已经死心塌地的跟着他了么?”
冯怜怜复又咬牙冷笑:“我对他死心塌地?天大的笑话。我身无分文,不受鸨母待见,日子过得生不如死,却又爱惜这一条贱命,舍不得当真去死。说不得,只好从了他,做他的外室了。虽跟了他,我却也不能叫他好过,知道么,”得意一笑,身子向月唤靠了靠,低声道,“你当他大婆是怎么知道我的?”
月唤吃惊,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是……”
冯怜怜更加得意:“不错,他养了外室是我叫人去告诉她的……他们两口子为了我三天一打,两天一吵,啧啧啧,看得我,心花怒放。”把适才卷起来的袖子放下去,又道,“这一次,他也不知道是我专门挑他在的时候叫人去送的信儿,看我被打,心疼得不得了,给了我银子,叫我去金铺,看中什么买什么……多亏了大婆的一顿打,姐姐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