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一个脆生生的女子声音惊呼出来。
杨蓁连忙退步道歉:“对不住,是我走得莽撞了。”
面前是两个女子,被她撞的这个与她年纪相仿,也是十五六岁,身形高挑纤细,穿着一身艳丽的桃花纹褙子,下配紫罗兰色罗裙,黑发斜绾堕马髻,簪着一支珠光闪耀的金花,脸上薄施脂粉,眉眼如画,丽质天生,一双妙目正端详着杨蓁。
旁边的一个年纪小着两三岁,容貌与穿戴都平平无奇,一看就是个做杂役的小丫头,这时正拽着那个美貌女孩的衣袖笑道:“你看我就说吧,她若是打扮起来,样貌怕是还在你之上呢。”
杨蓁心头微颤,情知但凡女子,尤其是相貌过人的女子,几乎全都受不了被人鄙薄容貌,这小姑娘的话简直就是明晃晃地煽风点火。
她忙道:“姑娘说得哪里话,这位姐姐容貌过人,简直天仙一般,哪里是我能相比的?”
那美貌女孩听了那小丫头的话本也没露出什么不悦之色,一听她这话更是噗嗤一笑:“听说你们耿家当年也是大富大贵之家,你这大家闺秀出身的女子竟还如此会说话,倒也少见。”
又上下看了看她,“翠儿也没说错,你若是换下这身衣裳,好好打扮一番,说不定真要比我好看。”
杨蓁不期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干愣着不知如何应答。
那女孩子朝乐厅里瞟了一眼,抬手携住杨蓁的手臂,硬拉着她往一旁走了几步,低声道:“聂韶舞一向待人严苛,动不动就非打即骂的,你惹上她做什么?将来在她手底下做事,有你的苦头吃。”
她动作语气都分外亲热,宛然已当杨蓁是个挚友一般,杨蓁更是无言以对。
那女孩看着她又是掩口一笑:“我的模样很吓人是怎地?我叫画屏,是隔壁流芳苑来的。这几日听见好多人议论你,便来看看你。”
“流芳苑”就是隔壁直接隶属教坊司的官办青楼,杨蓁一听她报出这个地名就更加呆若木鸡。
面前这女孩子竟是她平生所见的头一个妓。女,而且她说起自己的身份,竟然没有一丁点的自卑自惭,仿佛只是在说自己家住哪村哪店一般平常。
另外,她虽然装扮稍显艳俗,人却显得清灵纯真,没有半点想象中该有的媚态。原来风尘女子就是这样的么?
画屏看她发呆,似乎也未多想,只是好笑,又欠身细细看她:“哎,你这头发是天生得这么黑,还是用桂花油养好的?我这十来年用的桂花油,怕是有好几坛子了,头发却还是又稀又黄,简直无法见人。”
杨蓁终于被她的纯真质朴给逗笑了,恳切答道:“我没用过桂花油,是天生这样的。你的头发也很好看呐,要是这样都无法见人,那外头的女子怕是都不敢见人了。”
画屏被她赞的喜上眉梢,抚着云鬓道:“你也如此说,看来倒是真的。”
一旁的小丫头翠儿撇嘴道:“人家说的是客套话罢了,偏你这么爱当真。”
“去!”画屏瞪她一眼,再转向杨蓁又是一脸春花般的笑容,“下月初一是我挂牌梳拢的日子,你也过来捧个人场吧。”
“梳……拢?”杨蓁一愕。
所谓挂牌梳栊,就是青楼妓馆为精心培养好的新姑娘推出见客的仪式。届时会有恩客们当场竞价,出价最高者可成为新姑娘的初夜郎君。
画屏既然尚未梳拢,也便还是个未曾接客的清倌,怪不得还不见半点媚态了。
杨蓁所不解的是:她怎会说起挂牌梳栊来毫不抵触,甚至还当那是个好日子,有所期待似的?难道她不知道自那时起,她便要过上生张熟李的卖笑生涯?
“怎么,”画屏忽闪着一双大眼,“你不懂梳拢是何意思?”
杨蓁实在好奇得厉害,又见她为人爽利可亲,便斟酌着字句道:“你当梳拢是件好事?你……不怕么?”
画屏怔了怔,又嗤地笑了出来,右手摇起轻罗小扇:“你是好人家来的,说起这事自是要怕了。我可是在五岁时便被卖进教坊来了,十年前便对自己要走的这条道心知肚明,还能有何可怕的?这回若能趁着梳拢的机会博个好彩头,闯出名声,便是于我最好的出路,将来也不愁遇见个达官贵人赎我出去,做个大户人家的姨奶奶。倒是你,”
她伸手托了托杨蓁抱着的大木盆,轻锁眉心,似是替杨蓁忧虑,“不论是做浆洗,还是调琴,都是一辈子难有出路的活计。哎,初一那天你一定要来啊,将来我若是攀上了达官贵人,也叫他赎你出来!”
说着热络地拍了拍杨蓁的肩,画屏便与翠儿携着手走了,一路还叽叽呱呱地说笑着,那烂漫快活的劲头,与外面自由的小丫头们全无两样。
杨蓁目送她们走远,不禁暗暗感叹:真是各人自有各活法。
想起月姐,她心里又是温暖又是酸涩——在这种腌臜地界里,竟然也会遇见这些热心纯善的人们,当真是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