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设在宫中的讲经堂,玄奘径直来到高昌王的书房门前,请求面见国王。
听到小黄门的禀报,麹文泰满面欢容地迎了出来:“哈哈,弟子正准备去看大师,想不到大师竟自己来了,弟子实在是受宠若惊啊!”
玄奘皱了皱眉,他不是太喜欢麹文泰这种做作的热情,当下平静地说道:“大王,玄奘在此地讲经已告结束,后天,有个商队要西去龟兹,玄奘想与他们同行,今日特来向大王辞行。”
“这个……”麹文泰沉吟道,“文泰昨晚已叫国师请问大师的意见,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玄奘很干脆地说道:“蒙大王盛情挽留,玄奘感激不尽。只是这与玄奘西来本意不合,所以,恕玄奘不能遵命,还请大王容谅。”
“法师这般急着走,是怪我高昌国招待不周吗?”麹文泰故意岔开话题问道。
“当然不是,”玄奘平静地回答,“玄奘此次西行,为的是去佛国求法,这一点,大王您是知道的。”
“可是我高昌国也需要佛法甘霖的灌溉啊,”麹文泰有些激动地说道:“弟子曾与国师游历上国,走遍了东西二京及燕、代、汾、晋一带,期间也见到了不少名僧,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可是自从得见大师,身心欢喜,手舞足蹈,这难道不是殊胜的缘份吗?”
自打昨天张太妃跟他提起“三顾茅庐”的故事,麹文泰就觉得心里亮堂多了,是啊,像玄奘法师这样既有学问又有坚持的人,怎么可能像那些凡夫俗子一样,一下子就答应自己的请求呢?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像当年前秦王苻坚一样,周飏越是破口大骂,就越是敬重对方,那样,才是名士风骨啊!
这样一想,麹文泰又接着说道:“弟子诚心希望大师能够在此安心住下,受弟子一生供养。更叫我高昌一国百姓,都来做大师弟子,听大师讲经布道。还望大师察纳微心,不要再往西去了。”
玄奘合掌谢道:“大王厚意,玄奘实在是愧不敢当,但此行不是为供养而来,还望大王三思,不再苦留,则玄奘幸甚。”
麹文泰摇头道:“弟子仰慕大师,无论如何,定要留大师在此,葱山可转,此志难移。请大师相信弟子此举完全是出于一片愚诚,不要再怀疑了。”
玄奘道:“大王一番深心厚意,玄奘岂能不知?但玄奘此次西来,目的只为求法;现在法既未得,岂有中道而废之理?况大王积德修福,位为人主,不但苍生仰恃,且是佛教依凭,理当助扬善举,岂宜加以阻碍?”
麹文泰道:“非是弟子敢阻碍大师;实在是因为敝国没有导师,所以要屈留大师,以引导众生。”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于两个人这种来来回回自说自话的道白,他已经深感厌倦了。
麹文泰做高昌国的国王已有十几年,平常对于像伊吾国和阿耆尼国这样的小国,都能够呼来唤去称霸一方,可如今竟是再三苦留,也留不下一个僧人,当即勃然大怒,所谓“名士风骨”早被他扔进了八百里火焰山,剩下的便只有熊熊火焰了——
“弟子已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大师岂能要去便去?现在,摆在大师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留在高昌,要么送大师回国,相信大唐皇帝一定会欢迎我这么做。请大师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说罢拂袖而去。
玄奘静静地望着这位高昌国王的背影,一字一句地说道:“玄奘西行,只为求法,今逢为障,只可骨被王留,识神未必留也!”
闻得此言,麹文泰的身体顿了一顿,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傍晚,已经有半个多月未见的御史欢信突然来访,提出陪玄奘出去散散心。
玄奘淡淡地说道:“我的心现在很安宁,没什么可散的。”
欢信笑道:“只是想陪法师叙叙旧而已,自打进了王城,弟子便没有机会与法师相见一叙了。”
玄奘点了点头:“好吧。”
两人走出宁戎寺,天空难得地阴了下来,王城里凉风习习,颇为舒适。
身着便装的欢信感叹道:“今天真是凉快!咱们这高昌国虽然靠着火焰山,号称火洲,但只要一起风,还是很舒服的。”
玄奘道:“舒服不舒服,那也不过是外在的感受罢了,出家人四大皆空,一入定中寒暑不侵。”
欢信笑道:“法师真是得道高僧,我等凡夫万万不及啊。”
玄奘看着他:“大人来找玄奘,真的只是为了叙旧吗?”
“嗯……这个……”欢信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弟子还受大王委托,给法师传个话。大王说,如果法师肯留下来,就让法师来做高昌国的国师。”
玄奘淡淡一笑:“这个,大王已经跟玄奘说过了,檀越就不必再多说一遍了。”
“大师!”欢信急道:“你真的连国师都不想当吗?这在高昌就相当于半个国王,很多高僧想都想不来的!大师就听弟子一言,留下来吧,终有一天,你会成为整个西域的佛教领袖!”
“这很重要吗?”玄奘看着他,“如果没有真正的佛法,这所谓的佛教领袖,与世俗的官员只怕也没什么区别吧?”
“法师何必那么固执呢?”欢信叹道,“你明明知道,大王是不会放你走的!”
玄奘看着欢信,一字一句地说道:“大王也明明知道,玄奘是一定要走的。”
说罢转身而去。
欢信追了几步道:“如果大王坚持不放法师走呢?”
玄奘停住脚步,回过头看着他,缓慢而又清晰地说道:“贫僧就是从长安偷渡出来的。”
欢信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