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王灿是要过去打印度人,还有些担心,继宗教事端之后,再引发民族矛盾,王灿这一趟可真没白来,但没想到,王灿根本没往泳池这边走,出了阳台,一个转身,走到楼后面去了。
谁都不知道他去干吗,印度大哥转过来瞪我一眼,不搭理我了,一伙人接着大声乐呵,这时,远远地,王灿推着一辆小推车,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车上堆着小半车黑了吧唧,一坨一坨的东西。
我和全体印度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他,但他顶着众人灼热的目光,依然是一副梦游状,王灿推着车,走到泳池边,把车轻轻放下,退后两步,然后上前用力一脚,推车被他踹进了泳池里。
王灿转身就走回房间,他身后,推车撞出一层水花,然后缓缓沉进了泳池底,车斗里的东西翻滚上来,一坨坨的黑色物体大块大块地散开,泳池里的男女老少一边露出恶心的表情,一边捂着鼻子往泳池上逃,争先恐后地跳出水面,尖叫声一片。
我顺着王灿推车过来的路径看了看,基本上可以确定,他绕到了楼后面八嘎力的象棚,从八嘎力的屁股底下,铲了一车象屎,扔进了泳池里。
王灿从我身边经过时,转身看看身后的屎海滔天,眼睛没精神地半睁着,但脸上却邪气地笑了笑。
那晚,愤怒的印度人砸了半宿王灿的门,但门一直没开。
早上起来吃早饭时,路过泳池,正看到KC一脸哭笑不得地指着泳池的一团狼藉,跟王灿的导游嚷嚷着什么,导游也是一脸棘手的表情,低三下四地不停点着头,一直到吃完早饭,王灿也没出现,可能是还在房间里蒙头大睡,或者被印度人偷偷地灭了口。
我溜达到村子里,租了辆自行车,租一整天,才合人民币十块钱,我骑着车向村外出发,上午的阳光正好,风软软地扑到脸上,草坪旁的电线上,横七竖八地晒着小孩的短裤和袜子,随风飘舞,也是能击中萌点的一幕,路过一户农家时,一个小女孩坐在门口,妈妈蹲在她身后,两人转身对我露出灿烂一笑,温暖得让人一哆嗦,我骑到两人身边,想下车聊聊天气,但仔细一看,妈妈蹲在小女孩儿身后,是在给她抓头发里的虱子,我又赶紧一个转弯,骑回了正路。
骑了十几分钟后,我开始气喘吁吁起来,肺部开始发出漏气般的咝咝声,身边的景色还是那么清淡田园,但我没劲儿看了,只是麻木地踩着脚镫子,在心里发出“嘿咻嘿咻”的悲壮鼓劲声儿。
一边逼着自己往前骑,一边回忆,自己到底有多少年没骑过自行车了。
最后一次骑车代步,还是刚工作的时候,工作的地方离自己住的地方不远不近,属于坐车不值得,走着又太远的距离,算计来算计去,花一百五十元买了辆二手自行车,第一次骑到我们那栋写字楼前面时,保安说楼前不能停自行车,我又怕车停在路边会被偷,于是就骑着车在周围晃悠,终于找到一个不算远的居民小区,把车停了进去。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每天下了班,我都要先走到那个小区里取车,每次取车都是晚上六点来钟,正是小区里家家户户做饭的时刻,整个小区里,都弥漫着一股凶猛的灶台味道,那味道里有肉丝炒尖椒,有炖肉,有炸鱼,如果待的时间够久,就能闻出哪家吃饭口味比较轻,哪家的菜放了很多油,有的窗户会突然打开,一把声音横冲直撞地甩出来:“×××!回家吃饭!”路上的人拎着啤酒,相互碰到,也会问:“呦,还没吃饭哪!”“饭早得了,儿子还没回来呢。”
每天,我都是听着热闹的寒暄声,闻着这种家里饭菜活生生的香,默默地取上车,离开那个小区,在路边的小饭店里吃一笼包子,或者吃一碗桂林米粉,然后回到自己租来的屋里。
再后来,那辆车还是丢了,就丢在那个小区,去取车的我,盯着那一小块空地,心里突然松了一口气,我最后一次好好闻了闻院子里家的味道,然后转身走了,那小区我再也没去过。
苟延残喘地骑了半个小时,我的小腿已经彻底废了,脸上的汗都能把防晒霜揉成面粉团,骑到Rapti河边时,我把车往路边一扔,像条泥鳅一样蜷缩着黏在躺椅上,从背包里拿出电脑,开始按照主编的要求修改稿子。
歇了一会儿,旁边的空地上开始热闹起来,当地的小孩们踢起了足球,仔细一看,KC、王灿,还有KC的两个小弟也混在里面,和另外几个老外游客组成一团,臭不要脸地欺负着一群小男孩,小男孩们也有办法,凭着自己的身高优势,肆无忌惮地带着球撞向成年对手们的下盘,在KC他们数次号哭着捂着命门倒地后,经过双方友好协商,KC一方捞到了一个罚点球的机会,王灿站到了充当球门的草棚前。
又黑又瘦的小守门员目光火辣地瞪着王灿,王灿弯身把球摆好,也不示弱地回瞪回去,但右手却诡异地在上衣口袋里掏着什么,一大一小把气氛搞得还挺紧张。
王灿深呼吸两下,左脚缓缓抬高,小男孩的后背弓起,像个小狮子一样随时准备扑出来,王灿把脚在半空中定格两秒,用力迎向球,小男孩张牙舞爪,半扑着蓄势待发———就在这时,王灿的手突然从口袋里抽了出来,攥着一个东西,用力朝球门左边掷了过去。
小守门员盯着这个移动的物体就朝左边扑了过去,这时,王灿脚起球飞,踏踏实实地把球踢进了球门右边。
以这种不要脸的方式把球踢进去以后,王灿居然好意思开心,而且开心得丧心病狂,还把KC拽过来要一起拥抱,球门边上,纯真的小男孩拿着王灿用来声东击西的那副墨镜,一时反应不过来———不过那个墨镜,他还真的扑住了。
我收回目光,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面前的河里,又有一群游客,像昨天的我一样,陪着大象洗澡,被虐得满身是泥,空地上,小男孩们正围攻王灿,王灿嬉皮笑脸地左躲右闪,四周一片欢歌笑语,我身边的躺椅上,一个外国老头睡得正香,酣声阵阵,肚皮上的肉随着呼吸自由地颤抖。
就这么活着,也真是不错,欢天喜地,歌舞升平,沾上泥可以立刻洗净,受了气可以立刻还击,就这么凭本能浑不吝地活着,像上大学时的我,像现在的李热血,像不犯二逼时的王灿。
我把目光重新投回电脑上,太阳底下,屏幕上的文字看得我有些眼花,“身在尼泊尔,但要写出托斯卡纳的感觉,要时髦,要高贵,要有名媛感。”
我想起前天主编的要求,抬头看看四周的人和风景,手在键盘上僵了很久,也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在北京的时候,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写的东西很假,因为我生存的那个世界里,很难分得清楚什么是真的,在写专栏之前,我是这个杂志社的软文写手,在做软文杂志写手前,我是广告部的文案,这两个工作大同小异,唯一需要掌握的技术,就是撒谎,用谎言虚构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世界,告诉别人我在这里活得真好。
在大款开给小蜜打发时间的昂贵饭店里,我可以吃出“钻石般的幸福感”,在自称有蓝带学校糕点师的装逼咖啡馆里,我喝到了“满满一杯的诚意”,在洗剪吹要上千,但洗发水是灌装的坑钱发廊里,我剪发后,“充满了拥抱新世界的勇气”,
这就是我的工作,蹲在电脑前,一边吃米线,一边用电脑堆出一个个外表华丽的闪光体,供别人在上厕所时,上班偷懒时,或是挤地铁时消遣时间,一百个读者里,大概有一个人,会在看完我虚构出的生活后,痛心地感慨:那才是人过的生活,但他也许想象不到,写出这文章的我,可能就站在他隔壁车厢的地铁里,哈欠连天地想着,该怎么编下一篇用来止痛排便的精神垃圾。
上大学的时候,我学的是新闻传播,给我们讲第一节课的,是一位老先生,他的开场白是:虽然你们上的这所学校很难称得上是名校,但你们所学的专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专业,因为你们今后,将成为这个世界上的扫雪工,假象,虚伪,流言,有的时候会像大雪一样,盖住这个世界,大家都出来赏雪,说这个世界真美,但是,雪盖住的那个世界,才是真实的,所以我们需要扫雪工,把那些迷惑人的假象清扫掉,就算你在扫的时候,有人会骂你,有人会抗议,指责你把美好破坏了,但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在做的事,是正确的,所以,今天,我在开始讲课前,先感谢你们,谢谢你们选择这个专业。
毕业后,我再没有回过母校,也没有再见过这位姓周的老先生,如果让他知道,我不光没当上扫雪工,反而成为了为虚伪添砖加瓦的一员,他一定会失望吧,但离开学校这些年,我心里最难过的事就是,他和他的这些话,已经不能再保护我。
不远处的空地上,那群人不踢球了,都冲进了河里,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调戏象群,王灿、KC和那群游客,都混得满身是泥,刚刚的小守门员,已经把王灿扔给他的墨镜戴在了脸上,看样子王灿是送给他了,小男孩可能一辈子都会把这个墨镜留在身边,因为这是一个大男孩耍诈进球的证据,但他可能在不短的时间内都不会知道,也不会有人告诉他,这个墨镜的牌子是爱马仕,如果卖掉的话,够买一头大象了。
我默默地从躺椅上站起来,推着自行车,离开了晴空万里的河边,因为河边的这个世界,没有人懂,也没有人在乎一个爱马仕墨镜的价值,但是我懂,我也不能不在乎。
骑车离开河边时,三年前,每个傍晚都从那个居民小区骑车离开时的感觉,瞬间回来了,那种感觉,仔细想想,类似于一种被拒绝感,和三年前不同的是,那时的我,强迫自己头也不回地离开。
但是这次,我骑车离开时,却回头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