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一凡带着妈妈从天台上下来,看见实验楼下的篮球场上季扬扬一个人在灯下练投篮。
冯一凡知道林磊儿喜欢跟这人交好,还常帮这小子去校门外买饮料、外卖,没准他知道呢。
于是,虽不情愿与季扬扬说话,冯一凡还是硬着头皮,冲着球场大声问了一声:哎,季扬扬,你知道林磊儿去哪儿了?
季扬扬没回头,但答话了,说:回家了,上午向我借钱买票回家去了。
哦。冯一凡看了一眼妈妈说,他回家了,也不跟我说一声,今天又不是周末。
今天才是星期四。
他注意到妈妈脸上有了急躁之气。妈妈在说,回家?他回家去干什么?
干什么?冯一凡说,还干什么?看他爸去呀。
朱曼玉回到家,抓狂翻找老家青凤村朱忠村主任的手机号码,找到了,打过去问,我外甥是不是回来了?你帮我去看一下,小孩子到底有没回来,我找不到他了,他是不是真回家了?
她听见朱忠村主任在那头说,这么晚了,我也没法去看呀,他回来的话,也多半去青凤山上他爸那边的香菇基地了,那里手机又没信号。
朱曼玉心里凌乱,她说,我只要知道他回到家了就好,因为今天又不是周末,不是回家的日子,他平时也不怎么回家,怎么今天就自己回去了呢,是不是真回去了……
朱忠村主任见她这么急,就答应问问其他村民,今天有没谁在村里看到过这小孩回来。
结果20分钟后,他电话过来,告诉焚心似火的朱曼玉说,嘿,还真有人下午在长途汽车上落点那儿,看到磊儿了,还打了招呼,曼玉,应该没事了吧。
林磊儿是回老家了。
朱曼玉心里一万只蚂蚁在爬的那一刻,他正坐在爸爸林永远的香菇种植基地里吃晚饭。
这里是青凤山的山腰,晚风吹得树林沙沙作响,四下宁馨,远处是暮色中连绵的群山,映着天边落日的余晖,身后是菇棚,林磊儿自小熟悉的林间气息,此刻充满了他的鼻腔,而嘴里是爸爸种的鲜菇的滋味。
“香菇爸”林永远,小个子,瘦削,微微笑着的时候,眼角边几道皱纹延展到鬓角,衬着眼睛里清亮的光亮。
现在他就这样笑着,看儿子吃饭。儿子突然回家,他来不及准备更好的菜肴了,就随手割了几种鲜菇,小炒、煮汤。
与往常儿子每次回家时一样,父子俩的话语其实并不多,山里人都不习惯纯粹的长谈,但坐在一起,东一句西一句的碎语,又好像把这山林、菇棚、心里都填到了。
在林磊儿后来的记忆里,这个晚上,爸爸有问过他读书苦吗。他说,还好。
这个晚上,爸爸对于他物理比赛获奖,非常高兴,说,可惜你妈妈看不到了。
这个晚上,爸爸对于他未来做什么,好像没什么特定的期待,微微笑着,说,有得当公。务。员医生科学家当然好,但如果没得当,那也没关系。
这个晚上,爸爸说,如果你们每一个人都想当公。务。员医生科学家,那谁种田呢?所以种田也没什么不好。
这个晚上,爸爸对他说,不要学得太苦,不高兴了,就快快回家,跟爸爸一起种香菇。
这个晚上,这些话飘过林磊儿耳边时,他以为是爸爸担心他学得太累,所以在宽慰。
这个晚上,爸爸说,小姨不容易,好心肠,要一辈子对她好,向她学。
这个晚上,爸爸没问他为什么回家,所以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跟爸爸说“补习费”。
后来夜里,他睡在木板铺上,听着爸爸的呼吸,他抬起头,透过窗看着山月挂在对面的山顶上,心想,明天中午回去的时候,向“香菇爸”提一下,如果他没有,那就算了。
第二天中午,他在下山前,跟爸爸说了想去补习的事,然后说了1万块。
他看见“香菇爸”原本微微笑的脸好像被冻了一下,1万块?
爸爸微微摇头,要这么贵啊?
爸爸说,磊儿,要不算了,咱们现在能这样也已经行了,好不好,磊儿?
第二天傍晚5点,朱曼玉在城南公共汽车站出口处,看见林磊儿出现时,差点眼泪都出来了。
这张小小的脸,混在车站行色匆匆的人流中,有着令她眼熟的老家山里人的表情。她迎着他走过去。
呵。林磊儿也看见小姨了。他笑着,把一只手伸到头上,向她招着,然后走到她面前,把一大袋香菇递给她,说是爸爸让带来的。
朱曼玉接过袋子,伸开双臂,抱了一下外甥,问,回家干什么去了?
林磊儿说,看爸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