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喧哗不断,汪孚林那声音又不大,只有程奎、朱朝聘和吴家兄弟就在他身边,因此听到了。¥f頂點小說,o四个人的恼怒程度也绝不相同,朱朝聘是寄籍,对于这附郭首县和其他五县的纷争,他无法理所当然地融入进去,此刻反而对这样的尔虞我诈有些不以为然。而程奎和吴家兄弟就不一样了。即便程姓和吴姓都是徽州大姓,新安望族,并不止在歙县安家乐业,在其他各县也都有很多支,可各支的主流还是认小宗,各管各,以自己这一支的利益为重。
所以,程奎立刻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可接下来的问题就来了,无论派人回城打探真假,还是派人去府城小北门一探究竟,等传回消息时黄花菜都凉了。要是分成两批人,总有一头会落空。他一时恨得牙痒痒的,要不是顾忌风度仪表,几乎就要破口大骂。这时候,还是汪孚林低声嘟囔了一句。
“大不了我们就做回傻等的呆子呗?”
程奎倏然侧头,见吴家兄弟无不在片刻犹豫之后,向他diǎn了diǎn头,他便高举右手,竭尽全力请躁动的生员安静下来,随即掷地有声地说:“既然别人和我们约定在这里送大宗师,那我们不如就等在这里。若是到时候大宗师真的被他们哄了从府城小北门走,那毁约的是他们,不是我们!传扬开去,我们重约,他们毁约,到时候看谁没法做人!”
程奎虽年轻,却是这次歙县生员科考第一等第一名,被人认为定然能够一举考中举人,故而他振臂一呼,即便还有不少生员担心不能去送大宗师,到时候会让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可总算是逐渐平息了下来。
而汪孚林见其如此有威信,心下自也稍安,忍不住开始恶意地揣测,若督学御史谢廷杰真的被人哄走,放了这么上百号生员鸽子,到时候会是怎样一个情景。反正他如今既然保住了秀才功名就心满意足,才懒得去白首穷经继续征战科场。有事儿子服其劳,指望他下场,还不如指望金宝去斩将夺旗来得实在!不过他须臾就不敢幸灾乐祸了,要知道,若真的谢廷杰不来,判断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又建议傻等的他,回头说不定会被迁怒。
真是两难啊!
随着时间的推移,日头渐渐升高,就连程奎也有些不安了起来,和吴家兄弟不停地交头接耳,更不要说别的生员。而朱朝聘见汪孚林带着书童站在稍远之处好整以暇地东张西望,倒是佩服其定力。就当这种不安又有转化为嘈杂之势的时候,有人突然嚷嚷了一声。
“看,是大宗师出城来了!跟着的是府学里那些五县生员!”
果然有阴谋!
程奎气得脸都青了,左右吴家兄弟也全都骂了一声卑鄙。至于剩下的歙县生员们,有的心有余悸,有的骂骂咧咧,可眼看大宗师就要过来了,他们只能按捺下某些冲动。而汪孚林则是顺手整理了一下着装,挪动脚步混在人群末尾。
生员们大多带着书童或随从,此时这些仆隶们都群集在另外一处等候主人,只有秋枫紧随在汪孚林身后。发现前头被其他生员堵得严严实实,他忍不住低声问道:“小官人为何不和程公子吴公子他们一起?”
“你都说了他们今年要下秋闱考举人,乃是歙县生员之中的翘楚,我这个道试吊榜尾,还没经历过一次科考的,凭什么去和他们并列?”汪孚林头也不回,独自在末尾闲庭信步,“等别人把该说的话说完,我再上去拜谢一下大宗师的正名之恩,这样才有分寸。”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会儿歙县和其他五县生员甫一相见,说不定就会冷嘲热讽齐飞,他何必站在前头拉仇恨?
秋枫却很不理解汪孚林的懒散。作为一个秀才,科考且不必说,就是往日文会诗社,谁不是力争上游?眼下这种给大宗师送行的当口,如若能够出采,转眼间就能名扬徽州府,届时富商大贾也好,官宦显贵也好,全都会延请为座上嘉宾!
正如汪孚林预料到的那样,这一场给大宗师的送行,确实已经演变成了明争暗斗。向谢廷杰行礼之后,程奎就蜻蜓diǎn水地戳了一下刚刚的调虎离山之计,旋即就遭到了婺源生员程文烈的反驳。
就只见这两位同为程氏的年轻士子唇枪舌剑,参与进去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还是朱朝聘看不过去,岔开话题送了一首送别诗,其他人方才醒悟到大宗师当面,连忙把早早预备好的各种吹捧诗词一股脑儿都捧了出来,顺便抬高自己,贬低别人。
然而,谢廷杰为官十几载,今次不得不回徽州处理这桩棘手的功名纷争,再加上之前和叶钧耀那场徽州府衙之行,他从知府段朝宗的暗示中,已经明白了某些缘由。可笑的是叶钧耀因为初上任,根本不明白这次差diǎn引火烧身的主因是什么,只知道在知府面前吵嚷着主持公道,结果可想而知。不过他也因此躲过了一场最大的麻烦,这也多亏南直隶有三个巡按御史,他只管学政,否则这次根本脱身不得。
此时此刻,这些阿谀奉承纵使再悦耳,他仍然有些走神。随眼左右一扫,他发现那个年方十四便已升格当爹的小秀才并不在跟前,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汪孚林何在?”
呆在后头,前头那些乱七八糟的诗词一句句传来,汪孚林听在耳中,发现一首接一首,没个完,又想到今日来了整整一百多人,也不知道多少人要上去献词,他登时大为不耐烦。他随口对秋枫说:“看到了吧?这会儿若是上前,少不得也要像别人那样,拿出这么一首精心炮制的送别诗来,以送别为由,赞颂大宗师的文治教化之功。既然有的是人争先恐后,我就不上去献丑了。”
“小官人这话不对。”秋枫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决定好好劝一劝主人。他见其他人蜂拥在前,没人注意他们主仆,便大胆说道,“纵使李杜活在如今这世道,要想出头,也不得不摧眉折腰事权贵,更何况小官人已经得了功名,自然不能放过每一个机会!前头那些诗词里头,也许大多数确实是烂俗之作,但这会儿讲的是应景,大宗师想来更在意的也是一片心意,而非诗词好坏。”
“哦,你倒是比金宝有见识,不愧是在学宫里头呆过的!”汪孚林饶有兴致地回头打量了秋枫几眼,继而便打了个呵欠说,“李杜固然名垂青史,但说到底,在仕途上也是不出头的悲情人物。现如今士林之中不少人都高喊复古,什么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可实际上,他们也只是借着这样的口号打出自己的旗号。有道是,李杜诗篇万人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说是要学李杜,其实都在想着各领风骚哪!”
说到这里,他突然觉得一阵内急,发觉前头不少士人还在那献词,他就随口说道:“我去出恭,你在这儿看着一diǎn,有事替我回个话先遮掩遮掩。”
汪孚林这一走,却没注意到秋枫呆站在那儿,整个人赫然木木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是何等气魄,何等激昂!亏他还想提醒汪孚林不要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哪怕诗词做得不好也可以往前多挤挤!这样的诗句,有几个人做得出来?
汪孚林这一走才没多大功夫,刚刚挤在前头的人突然散开了一条路,秋枫就只见一身青色圆领襕衫的程奎带着一个中年随从过来,四下一扫就匆匆来到了自己面前,劈头盖脸地问道:“汪贤弟呢?大宗师宣他上前!”
秋枫没想到早不来晚不来,汪孚林一走,宣召的人就来了。不得已之下,他只得硬着头皮低声说道:“小官人出恭去了。”
程奎登时给气乐了。这时候旁人一个个都挤在前面,恨不能多出风头,汪孚林一个人落在最后也就罢了,而且还在这种时候尿遁溜了!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而同来的中年随从是谢廷杰的身边亲信,扫了秋枫一眼便开口说道:“那就劳小哥随我去禀报大宗师。”
想到金宝也正是因为在大宗师面前有所表现,这才得以一步登天,秋枫只觉得又兴奋又惶恐,跟着二人来到了大宗师面前时,他甚至觉得双腿都有些打颤了。跪下磕头后,他正思量自己该怎么回话,谁料谢廷杰却只是随口问道:“汪孚林今天来此,没带上汪金宝么?”
又是金宝!
秋枫暗自咬紧了嘴唇,但想到程奎等人听过汪孚林的解释,他便只能如实说道:“小官人吩咐宝哥儿留在客栈临帖。”
“不错,他年纪轻轻,却知道即便是良才美质,也不能揠苗助长。”谢廷杰见四周围泾渭分明的歙县和五县学子表情各异,想起刚刚那些送别诗,他就随口打趣道,“汪孚林可是躲在后头想他的好诗?”
此话一出,来自婺源的府学生员程文烈便嘲笑道:“不是想不出来,就借尿遁了吧!”
尽管大宗师当面,可但凡过了秀才这道坎,科考不至于落在最末等,只要别犯事闹出丑闻,生员们也不用太担心大宗师行使革功名的大杀器。所以,这会儿来的府学五县生员之中,附和程文烈的人不在少数,甚至还有人把汪孚林那寒碜的道试吊榜尾成绩拿来冷嘲热讽。程奎和吴家兄弟虽说气愤,却也恼火汪孚林关键时刻掉链子,只能虎着脸不说话。
就在这时候,跪在地上的秋枫却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勇气,突然抬起头道:“我家小官人刚刚说,古来先贤的送别诗寓情于景,今人却往往东施效颦,所以他不想上前献丑。他还顺口吟诗一首,道是:李杜诗篇万人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四句一出,一片寂静,再无半diǎn杂声。纵使有人觉得这诗做得狂傲,可要指摘,却找不出与之匹敌的好词。
而督学御史谢廷杰在伫立片刻之后,突然哈哈大笑道:“好一个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本宪启程回南京之日,能够得此佳句,此行不虚。传令下去,立刻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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