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说他家那些人中有的老的病的,不能够来,就说最低限度来上十个人吧,那么西院老杨家来十个,同院的老周家来三个:周三奶奶,周四婶子,周老婶子,外加周四婶子怀抱着一个孩子,周老婶子手里牵着个孩子——她们是有这样的习惯的,那么一共周家老少三辈总算五口了。
还有粉房里的漏粉匠,烧火的,跑街送货的等等,一时也数不清是几多人,总之这全院好看热闹的人也不下二三十。
还有前后街上的,一听了消息也少不了来了不少的。
“上吊”?为啥一个好好的人,活着不愿意活,而愿意“上吊”呢?大家快去看看吧,其中必是趣味无穷,大家快去看看吧。
再说开开眼也是好的,反正也不是去看跑马戏的,又要花钱,又要买票。
所以呼兰河城里凡是一有跳井投河的,或是上吊的,那看热闹的人就特别多,我不知道中国别的地方是否这样,但在我的家乡确是这样的。
投了河的女人,被打捞上来了,也不赶快地埋,也不赶快地葬,摆在那里一两天,让大家围着观看。
跳了井的女人,从井里捞出来,也不赶快地埋,也不赶快地葬,好像国货展览会似的,热闹得车水马龙了。
其实那没有什么好看的,假若冯歪嘴子上了吊,那岂不是看了很害怕吗!
有一些胆小的女人,看了投河的、跳井的,三天五夜地不能睡觉。但是下次,一有这样的冤魂,她仍旧是去看的。看了回来就觉得那恶劣的印象就在眼前,于是又是睡觉不安,吃饭也不香。但是不去看,是不行的。第三次仍旧去看,哪怕去看了之后,心里觉得恐怖,而后再买一匹黄钱纸、一扎线香到十字路口上去烧了,向着那东西南北的大道磕上三个头,同时嘴里说:
“邪魔野鬼可不要上我的身哪,我这里香纸的也都打发过你们了。”
有的谁家的姑娘,为了去看上吊的,回来吓死了。听说不但看上吊的,就是看跳井的,也有被吓死的。吓出一场病来,千医百治地治不好,后来死了。
但是人们还是愿意看,男人也许特别胆子大,不害怕,女人却都是胆小的多,都是乍着胆子看。
还有小孩,女人也把他们带来看,他们还没有长成为一个人,母亲就早把他们带来了。也许在这热闹的世界里,还是提早地演习着一点的好,免得将来对于跳井上吊太外行了。
有的探访员晓得了冯歪嘴子从街上买来了一把家常用的切菜的刀,于是就大放冯歪嘴子要自刎的空气。
冯歪嘴子,没有上吊,没有自刎,还是好好地活着。过了一年,他的孩子长大了。
过年我家杀猪的时候,冯歪嘴子还到我家里来帮忙的,帮着刮猪毛。到了晚上他吃了饭、喝了酒之后,临回去的时候,祖父说,让他带了几个大馒头去。他把馒头挟在腰里就走了。
人们都取笑着冯歪嘴子,说:
“冯歪嘴子有了大少爷了。”
冯歪嘴子平常给我家做一点小事,磨半斗豆子做小豆腐,或是推二斗上好的红黏谷做黏糕吃,祖父都是招呼他到我家里来吃饭的。就在饭桌上,当着众人,老厨子就说:
“冯歪嘴子少吃两个馒头吧,留着馒头带给大少爷去吧……”
冯歪嘴子听了也并不难为情,也不觉得这是嘲笑他的话,他很庄严地说:
“他在家里有吃的,他在家里有吃的。”
等吃完了,祖父说:
“还是带上几个吧!”
冯歪嘴子拿起几个馒头来,往哪儿放呢?放在腰里。馒头太热,放在袖筒里怕掉了。
于是老厨子说:
“你放在帽兜子里啊!”
于是冯歪嘴子用帽兜着馒头回家去了。
东邻西舍谁家若是办了红白喜事,冯歪嘴子若也在席上的话,肉丸子一上来,别人就说:
“冯歪嘴子,这肉丸子你不能吃,你家里有大少爷的是不是?”
于是人们说着,就把冯歪嘴子应得的那一份的两个肉丸子,用筷子夹出来,放在冯歪嘴子旁边的小碟里。来了红烧肉,也是这么照办。来了干果碟,也是这么照办。
冯歪嘴子一点也感不到羞耻,等席散之后,用手巾包着,带回家来,给他的儿子吃了。
他的儿子也和普通的小孩一样,七个月出牙,八个月会爬,一年会走,两年会跑了。
夏天,那孩子浑身不穿衣裳,只戴着一个花兜肚,在门前的水坑里捉小蛤蟆。他的母亲坐在门前给他绣着花兜肚子。
他的父亲在磨房打着梆子,看管着小驴拉着磨。
又过了两三年,冯歪嘴子的第二个孩子又要出生了。冯歪嘴子欢喜得不得了,嘴都闭不上了。
在外边,有人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