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氤漫漫,将天地渲染成一片深白的苍凉,掩天蔽日;崎路迢迢,仿佛延伸向无止境的缥缈,惑人心绪。
荆轲孑然一身走在蜿蜒曲折的山径中,路漫漫、人憔悴。
路的尽头究竟有些什么?到底是什么正驱赶着自己往这方向而去?荆轲突然间迷惑了起来。
他在树旁一块大石畔驻足了一会儿,浓稠的雾气漫笼在他的四周,隐隐间他听到了缓缓的水流声。他叹了口气,猜想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狼狈吧!他突然很想看看自己此时的狼狈,一种奇异的自虐般的快感促着他循着水声摸索前行。
一条悠缓的小河就在他身旁,他快步走到河边,想掬一把清水洗洗满面风尘,却始终找不到河面。雾气太重了,明明就听着水流声已在身边,那河面却仿佛与他捉迷藏似的,始终悠悠忽忽,飘渺不定。他疯狂地四处奔走,觅着水声,提纵身形,却还是看不清河面究竟在哪个方向,甚至几度差点在白稠的雾气中飞撞上山石树枒。
焦急之际,他忽然发现自己已落身水中。一股透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水深及腰,他俯身竟还看不着自己的脸……
雾太重了……他沮丧地摇了摇头。
伸手掬了把清水,在雾气中他将掌中的清水贴近自己的脸,近得几乎要沾到自己的鼻尖了。然后他在水中看见了一张脸,一张目光凛冽、冷峻深沉的脸。
啊,秦王!
他慌张地泼开手中的清水,身子一软,又落入了水中……
荆轲从梦境中倏然惊醒,发现自己满身大汗,将榻上浸得湿了一片。
身居燕国,转眼又过了一年。梦中,一直是这般迷乱的情境;梦醒,寂寞的心绪亦如梦中雾气般萦绕心头。他渴望见到丽姬,但丽姬已不在身旁,甚至不在梦中。
这些年来,荆轲没有一时半刻敢轻忘自己的使命。
为了复仇,他日夜不忘钻研素帛,苦练剑法。经他融合的公孙羽家传武学与自创而成的「惊天十八剑」,已经日趋成熟,此时他的剑术已是登峰造极,在燕国,也已广为人知。
荆轲一直在等待,等待一击即中的反扑良机。如今,时机已经来临,他的刺秦之举已是一蹴可几了。
然而,再多的自我砥砺,也抵不过因为丽姬的消失,始终在心头忽隐忽现的落寞。
压抑着的相思情愁、理不清的国仇家恨,他苦闷地度过了分不清的年年岁岁。这些不再与丽姬相处的日子,一开始是揪着心用一刻、一时去等待,而后便用一日、一月去计算,最后竟成了一日如数年般的苦楚与悲痛了。
不见丽姬的日子里,饱受思慕之苦折磨无以宣泄的荆轲,习剑之余经常索性放任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放浪形骸,他总想借酒消愁洗去那哽在喉头难咽的苦涩。
这日,他正在蓟城边一间简陋的小酒馆里酒酣耳热之际,醉眼迷蒙地悠悠抬起头望向窗外远处人烟渐稀的山林间,忽见满林桃花遍开,影影绰绰,依稀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倚傍桃树下。
「丽姬……」荆轲大惊高呼,倏地起身大步跨出酒店奔向林间桃树下。
「师兄……」他隐隐瞥见丽姬泪眼婆娑,细声响应着他的呼唤。
「丽姬!」荆轲又惊又喜,激动地飞纵身子向桃树伸手抱去,恍惚间竟狠狠地扑了个空,猛地撞上一株巍然大树。
满林桃花倏忽幻移,丽姬身影恍然消失。只见一株满身枯藤的古木,竟因自己思念过度而衍生了这般美丽幻觉。猛烈的撞击让半醉的荆轲清醒过来。
幻觉可以醒来,心中的苦闷却无法醒来,荆轲不由纵声吟唱,歌声中掺杂着梗咽,竟如此凄凉悲怆。
那歌正是丽姬当年在他身畔枕边柔声轻唱的。
正当荆轲回忆过往缠绵情境、放声忘情吟唱之际,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声声激昂的击筑之音,高亢犹如孤雁嘶鸣一般,那一声声的筑音扣紧了荆轲心头的仇恨与忧伤,让他不能自己,更加放声合唱,一歌一筑相得益彰,竟融合出一种悲壮凄怆的动人气势。
荆轲一边合唱着,一边循着乐音,漫步走回酒馆。
酒馆旁、树石边,一个身形瘦弱、布衣长袍、飘然若仙的中年隐士,盘坐大石之上扬眉击筑。那中年隐士见荆轲到来,微微抬头,面目含笑,却不停筑,目光与荆轲相接对视片刻后,筑音忽转,三折迂回而上,更是悲壮至极!
荆轲闻音胸涛澎湃,驻足中年隐士身旁,愈加率性纵声歌合唱。一时筑歌并起,引来行人侧目,驻足围观者渐增,只见二人仍旧旁若无人,陶醉其中。一曲终了,良久,只见荆轲与那中年隐士一直默默相视无语,路人方才渐渐散去。荆轲正疑惑于二人竟能像离散多年的故友一般熟悉,那中年隐士已笑道「你终于来了。」荆轲更觉惊奇,纳闷道:「兄台找我?」
中年隐士点头道:「是的。那日我偶见你在街头大醉放歌,深知必为契合我性之人,故今日特于此击筑引你而来!」荆轲豁然道:「在下荆轲,见兄台气度凛然,不知兄台为何方高人?」那中年隐士闻言笑道:「何来高人?在下高渐离,乱世一落魄隐士耳!」
荆轲惊喜道:「荆轲久闻高兄筑艺精湛,今日有幸亲耳听闻,果然不虚其名!」高渐离忽而叹道:「我在此击筑放浪,只因这泱泱乱世无容身之处,落魄江湖,只能奏此悲凉之音!」说完又击一曲,亢音缭绕不绝。
原来高渐离也是这乱世之中胸怀抱负、有志难伸者,他无物傍身,有的只是一筑相伴,至今如此,尔后依然。
沉醉筑音片刻后,荆轲忽地神色黯然,低头道:「我为丽姬,暂留贱命,却有何用!」言罢,荆轲忽又仰头指天激昂道:「老天倘若有眼,还我丽姬,我要与她终生厮守,永生永世!」
高渐离叹道:「兄台想必是饱受儿女情长之苦,只可惜老天早已无眼,不然如何让那秦王横行于天下?」
此言,霎时唤醒荆轲一时沉睡的复仇之心,忙道:「在下儿女情长,让兄台见笑了。」高渐离大笑三声,搭上荆轲的肩膀道:「有情有义,此乃真汉子所为,何来见笑!」
荆轲释然:「知我者,高兄也!」二人随即又击筑而歌。
片刻,荆轲与高渐离忽闻前方街头不远处隐隐传来嘈杂人声,有人骂骂咧咧朝这边走来。带头的那人头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显然是刚被人胡乱殴打过。后面跟着走过来的人,有些同样也是满身伤痕,那些身上无伤的,口中却好像还在嘀咕些什么,因相隔还甚远,听得不很清楚。荆轲、高渐离颇有些好奇上心头,于是起身上前打听。
只见那些人尽是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说:「打不过他的。」随后就叹口气走了。两人更加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