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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锦幄中君臣论国是 花厅内宰辅和情诗(第1页)

从春分到冬至这段时间,除开三伏天一个月,每月逢三六九日,便是经筵的日子。经筵又分大经筵与小经筵,大经筵每月一次,定在初九日。这是大讲,也称月讲。剩下的八场经筵,称为小经筵,简称日讲。除了内阁与礼部、翰林院等文臣,余者概不参加日讲。逢月讲之日,京城里头的王侯戚贵以及大小九卿,翰林院侍讲侍读,十三道御史四品以上六科言官都给事中以上的官员,都要列班参加,入殿站在两厢侍听。讲毕,皇上循例命鸿胪寺赐宴,这顿筵席不但丰盛,且恩宠异常。不单参加经筵的官员们都能与席,即便这些官员的随从家眷,甚至轿夫马卒之类,都可以入座尽享珍饫。吃了还不说,席面上剩下的菜肴以及点心,还听凭官员们尽行带走。因此,有资格参加大经筵的官员们,到了这一天,莫不欢欣鼓舞。他们赶去参加,与其说是为了“听”,倒不如说是为了“吃”,久而久之,京城里头为这件事便有了一个说法,叫“吃经筵”。

今儿个是六月初九,又是个“吃经筵”的日子。大内文华殿,为经筵举行之地。前年万历皇帝初登基时,李太后听了冯保的建议,要趁小皇上出经筵而装修文华殿。当时因国库匮乏,张居正力陈不可。此事耽搁了一些时日,一年后,国库渐有丰裕,张居正便主动提出装修文华殿。去年冬至歇讲至今年春分这几个月时间,文华殿修葺一新,殿前与殿后两座门头上各添了一块匾,前殿门匾四个字:

绳愆纠谬

这四个字是李太后拟的,其因是前殿之侧,有一处附属建筑,叫“省愆居”,这名儿是嘉靖老皇帝取的,意为反省错误。李太后据此而伸张其意,这四个字乃内阁中书舍人杜诗写就。后殿门匾额为:

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大法

这道匾文不单由李太后拟就,而且书法也是她写下的。匾文从左至右分为六行,每行二字。字为楷书,大有颜真卿笔意,只是古拙不足而秀丽有加。从前后殿两道匾文中,可以看出李太后对儿子的殷切期望。殿内宏敞的大堂,共有五对峭拔高挺的木柱。每对光泽柔和华贵的红木柱上,各挂了一副制作考究深褐底子的金字对联。五副联均为张居正撰写,内阁书臣王庭策书丹。从一至五,它们依次是:

念终始典于学期迈殷宗

于缉熙殚厥心若稽周后

披皇图考帝文九宇化成于几席

游礼阙翔艺圃六经道显于羹墙

四海升平翠幄雍容探六籍

万几清暇瑶编披览惜三余

纵横图史发天经地纬之藏

俯仰古今期日就月将之鉴

西崑峙群玉之峰宝气高腾册府

东壁耿双星之耀祥辉遥接书林

这些联句用诗人眼光来看,端的缺乏灵动气韵,算不得上乘之作。但皇家自有皇家的风范,不求想象乖张,总以雍容确切为务。从皇家角度看,张居正的这些撰联,可谓中规中矩。再说殿内皇上御座的丹陛两侧,各有五扇围屏,左屏贴满天下文官职名,右屏贴满天下武官职名,若是有哪一个职官空缺,就会取下名字而留下一块空白。皇上看到空白就会追问何故缺额,并责成吏部物色人选尽快补上。这两块扇屏也是张居正的创举,将天下职官列于小皇上眼前,其目的在于警醒他政事不可懈怠,要从小养成励精图治的好习惯。丹陛之下,还有一对高约三尺的纯金仙鹤立座,那是一对香台。每逢经筵日,皇上入殿前半个时辰,司香的太监就会点燃暹罗国进贡的息香,一时间异香扑鼻,满殿清馨。立鹤旁边,站着一名展书官,讲官讲到某章某页,展书官走上丹陛,跪下替皇上把讲章翻页,用金戒尺压好,再躬身退下。讲官的讲案放在立鹤外,正对着丹墀。讲官进讲时,一律跪在讲案后头面对皇上,腰要挺直,声音要洪亮。这么做虽然要吃许多苦头,但能给皇上当一名讲官,却是天底下文臣梦寐以求的荣耀。身为帝师,日后必定是辅臣的首选。

却说今日进讲的讲官,乃翰林院侍读学士于慎行。他是隆庆二年进士,这一年的京试主考官是张居正,按士林规矩,这一年所有录取的进士与张居正都存在师生关系。于慎行学问人品都很不错,因此很得座主张居正的青睐。张居正精心为小皇上挑了六名讲官,于慎行列名其中。于慎行今日进讲《论语。微子第十八》中的第十节:“周公谓鲁公曰: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这短短三十几个字,于慎行旁征博引,举偏发微,音韵铿锵地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当刻漏房值班火者举着“巳”字牌蹑手蹑脚进得殿来,将殿门右侧铜架上“辰”字牌换下时,殿外便传来三声响亮的鸣鞭,这是大讲结束的信号。鞭声一停,于慎行立即奏道:“臣于慎行进讲完毕,有污圣听,实乃惶恐。”小皇上如释重负地点点头,说了一句:“给赏钱。”便见一位太监双手托了一个装满了金珠银豆的木盘从凡墀下走到殿中,将木盘一倾,金珠银豆滚了一地。顿时,只见众讲官展书官侍书侍读一干词臣,都一拥而上,扑到地上争抢赏赐。这也是故事,大约从永乐皇帝开始,每逢经筵,对讲官的赏赐,都是把事先做好的金珠银豆撒到地上,让讲官们去抢,这举动虽有失斯文体面,但因是皇上所赐,讲官们莫不以争抢为荣。

就在讲官们扑地争抢的时候,小皇上已走下丹墀,到殿左临时张起的一个锦幄中休息。在他的吩咐下,张居正与冯保也同时进了锦幄。由于张居正首辅加老师的特殊身份,小皇上对他特别尊敬。每次经筵,他把张居正的座位安排在丹墀之侧,夏天身旁供着冰,还让小内侍替他打扇,冬天在他脚下铺着厚厚的毛毡,让他双脚暖和。这一切,参加经筵的大臣们都看在眼里,认为这是千古殊恩。

此刻,在锦幄里,小皇上接过内侍递上的温热的银耳羹,亲手调了调,然后双手递给张居正,恭敬言道:“先生请用。”张居正起身称谢,接过银耳羹一小口一小口品尝起来。小皇上自己也品了一碗。内侍收拾碗盘退出锦幄后,小皇上问:

“张先生,于慎行今天讲得如何?”

“不错,于慎行是山东曲阜人,与孔子是同乡,他从小研习孔教,也算是齐鲁硕儒了。”

“先生所言极是,”小皇上顿了顿,瞄了冯保一眼,又道,“朕昨天写了六幅字,想赐给六位讲官,先请先生一看。”

小皇上刚说罢,冯保就从先已放在锦幄中的黄梨木匣中拿出一张折叠着的四尺洒金宣纸,打开来请张居正过目。这纸上是四个亦行亦楷的斗字:

学务本根

这是赐给于慎行的一幅,落款处钤了一方大印:“皇帝之宝”。张居正把六幅字一一看过,见上头钤的都是同一方印,便道:

“启禀皇上,臣建议,这六幅墨宝暂不要赐给讲官。”

“为何?”

“用印有误。”

“这是朕的印,昨天,咱让捧印太监盖上的。”

“皇上一共有十三方印,什么时候该用什么印,讲究极严,一点儿都不能错。”

“是吗?”小皇上急欲想听下去。

张居正略一沉思,侃侃言道:“洪武皇帝开国之初,考查古典,稽察体制,乃造制印信大宝以昭示天下,并传承后世。天子宝印一共有十三个,第一叫‘皇帝之宝’,诏赦用也;第二叫‘皇帝行宝’,命将出师用之;第三叫‘皇帝信宝’,征兵用之;第四叫‘天子之宝’,诰告安抚四夷用之;第五叫‘天子行宝’,给四夷赐物用之;第六叫‘天子信宝’,征兵四夷用之;第七叫‘奉天之宝’,郊禋用之;第八叫‘恭禋之宝’,封印进香合用之;第九叫‘制诏之宝’,专用于制作谕诰文书;第十叫‘敕命之宝’,专用于敕谕敕文;第十一叫‘精一执中’,手书赐墨用之;第十二叫‘御府丹符’,封记符号用之。在这十二个分类御宝之上,还有一方用作颁布法令号召天下的宝印,叫‘凝命神宝惟一镇国宝藏’。这十三方大印备一朝之制,乃天子受命之符,代代相传,不可更易。陛下赐给讲臣的墨宝,循例应该用‘精一执中’,但却错用成了‘皇帝之宝’,此等谬误,切不可传出禁廷。”

师相一番教诲,小皇上听得认真,深感当皇帝不容易,该学的东西太多太多,他回味一番,说道:

“皇帝用错印绝非小事,这六幅字作废了,朕下昼回西暖阁重写,重钤印。”

“如此甚好,”张居正满意地点点头,望了望锦幄外影影绰绰的人影,又道,“今日的讲章,陛下听过了,不知还有什么要问的?”

小皇上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孔圣人讲‘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于慎行的解释已很通透。依朕来看,故旧,对于朝廷来说,就是戚畹勋贵,王公大臣。对这些人,不可求全责备。只要没有大的过错,朝廷对他们一定要宽容,要善待,这是天子施行仁政的内容。朕不但要做到,而且还要做好,元辅,朕理解得对吗?”

从这席话中可以看出,小皇上听讲很认真,但张居正担心小皇上因“仁”乱法,便及时提醒道:

“故旧无大故,朝廷的原则是不弃。不弃就是让他们得以机会效命朝廷,而不是让朝廷花民脂民膏,养一帮闲人。”

“如今,戚畹勋贵、王公大臣里头,可有闲人吗?”朱翊钧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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