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呼啸的火箭纷纷被浇灭,但弩矢和硕大的石块仍在不知疲倦地砸下来,教人无从辨别逃亡的方向。刺史麾下的将士接二连三地被刺穿胸腹,倒在一旁。大将军忽见刀光一闪,一个人影快步冲到他面前。
他知道他躲不过去了。
滚热的液体从脖颈中喷涌而出,和着雨水一起洗刷他破旧的战甲。一阵并不太长的剧痛过后,他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意识的零星余辉像清晨的最后一丝星芒,俯瞰着他缓缓滑下马背的躯体。
这一刻,他心下轻盈,注视自己的目光也是空如明镜的。
接着他看到一条河横亘在眼前,只要渡去彼岸,他便要了结这一生了。
这条河十分眼熟。
他想起来,年轻时曾差点溺死在里面。
那是父皇在世的最后一年里,宫中风波诡谲,让人不得安宁。
父皇沉疴染身,却依然只肯见自己。他从来都是父皇最偏疼的皇子,十四岁便封了建康王,把天子脚下帝都拿来当封号,荣宠无人能及。然而是说的,建康王类祖皇帝?何等的褒奖之辞!他自己确也不辜负这虚名,直到父皇薨逝,一纸遗诏却让他瞬间坠至深渊!
一遏世家,二防外族,言简意赅的推心置腹,是父皇病重时给他最后的只言片语。而龙位上坐着的俨然是他最平淡无奇庸常苍白的兄长,阮正通拿着遗诏只凭一个嫡长子的名目便断他所有后路。
嫡长子,一个让人无话可驳的名目。
因果早种,他始终不能释怀,整个人被一股无从言明的戾气包裹。嘉平十年后,关于遗诏的流言忽四处流窜。阮正通是大儒,是帝师,他花了整整二十年才等到一个完美契机,借修书私宅二事大做文章,彼时他羽翼丰满,胸腔里的愤懑一泄而出,三族膏血也洗不清他心底仇恨。
可时至此刻,那纸流言中的诏书他也不曾一睹真身,父皇病中的嗓音依然印在心头不曾褪去,而那些真实的意图,他怕是此生都再也无望了……
或许,这依然是天意?如同大行皇帝遗诏广而告之的那一刻,他孤立无援到极点。
急骤的雨点化作长鞭,扼住他的咽喉。失去意识之前片刻,他想起曾经听巫师说,人在濒死的一瞬会重新经历自己的一生。当初觉得不可思议,此时才知并非虚言。
他竟败于一个年轻人之手,终究没能渡到彼岸。
城墙上英奴任由利箭般的雨点射在脸上,大将军的大好头颅闪着狞笑,被洞穿的那一刻,仍是往昔模样,支撑在天地之间,雨下得滂沱,他看不清大将军目光的最终落点。
脑海中是十七年前,他第一次见皇叔在梅树下温酒,清雅名士的做派。
他恨恨地俯瞰着那具千疮百孔的身体,那双嗜血的眼睛,终于凋亡,他已然忘记了这些时日来的恐惧,全神贯注于身体里被深压的恨意,它喷薄而出,几乎把整个人淹没。
这具身子,该去祭先皇,四周草木拥血消融,必郁郁葱葱。
凤凰三年正月,大将军兵败身死。
初七政变,月底便攻下江州,不过数月,换了天地。
成去非迁尚书令,诛权臣,迎天子,文武百官人事升降,一切皆秩序井然。权臣身死,却只是一个开端。很快,太极殿廷臣议事,大将军谋逆一案成为眼下最紧要一事,殿上杀意四伏,新一轮的清洗迫在眉睫。
廷尉署负责案件,理所当然,可谁来总理辅助,人选还未定夺。
东堂中,英奴看着立在下头的成去非,仍难忘当日他率百官匍匐于司马门外迎接自己时的场景,那情形,让人心底辗转凄楚的烫意。他是真有一刹的泪,险些溢出眼眶,山呼海啸的叩拜声,第一次让人觉得带着几分温度。
而最后一次探望太傅时,成去非所言,诚不欺君。
“今上,”成去非见他有些走神,轻声提醒,“除却许侃,益徐等几位都督,您也应当一并赏赐。”
英奴很快明白成去非的意思,可面上还是陡然沉下来:“这些首鼠两端的臣子,他们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