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钢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李光头兴致勃勃地问起了那块外国手表,问宋钢拿去修理了没有。宋钢捡起地上的饭盒,站起来说要回工厂上班了。宋钢跨上自行车以后,左手拿着饭盒,右手扶着车把蹬车离去。李光头在后面见了,不由叫了起来:
“宋钢,你都会单手骑车啦?”
骑着车的宋钢笑了,回头对李光头说:“单手算什么?我可以不用手。”
宋钢说着张开双臂,像是飞翔一样骑车而去。李光头满脸的惊讶,他追赶着跑过去,喊叫道:
“宋钢,你真了不起!”
后来的一个多月里,宋钢每个上班的中午都会拿着饭盒来到李光头跟前,兄弟两个就坐在那堆破烂前,说说笑笑亲密无间将饭盒里的饭菜分着吃完。宋钢不敢让林红知道,到了晚饭的时候他饿得饥肠辘辘,他怕林红起疑心,仍然不敢多吃,而且比过去吃得更少。林红发现宋钢的胃口小了,担心地看着宋钢,问宋钢最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宋钢支支吾吾,说自己的胃口是小了,可是力气一点没少,他说身体很好。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个多月以后,林红知道了事情真相。那是针织厂的一个女工告诉林红的,那个女工前一天请了事假,中午路过县政府大门口,看到宋钢和李光头并肩坐在地上,分吃着饭盒里的饭菜。第二天那个女工笑嘻嘻地告诉林红,这兄弟两个一起吃饭时,看上去比夫妻还要亲密。林红当时正端着饭盒,坐在车间的门口吃着午饭,她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变了,放下手里的饭盒,疾步走出了工厂。
林红来到县政府大门口时,兄弟两个已经吃完饭了,坐在地上笑个不停,李光头正在高声说着什么。林红铁青着脸走到他们面前,李光头先看到她,立刻从地上蹦跳起来,亲热地说:
“林红,你来啦……”
宋钢脸色一下子白了。林红冷冷地看了宋钢一眼,转身就走。李光头刚从破烂里找出一沓旧报纸,准备请林红也坐在地上,转过身来看到林红走了,失望地对林红说:
“你人都来了,也不坐一会?”
宋钢不知所措地站着,看着林红走远了,才想起来应该追上去。他赶紧跳上自行车,飞快地骑车过去。林红神色凝重地向前走去,她听到宋钢的自行车从后面追上来,来到了她的身边,听到宋钢低声说着话,要她坐到后座上。林红仿佛没有听到,仿佛身边根本就没有宋钢这个人,她昂首走着,目不斜视。宋钢不敢再说话了,跳下自行车,推着车默默地跟随在林红的身后。他们像是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无声地走着。刘镇的很多群众都看见了,站住脚好奇地看着他们,知道他们之间出现了问题。刘镇的群众天生爱管闲事,有人叫着林红的名字,林红没有答应,连一个点头和一个微笑都没有。另外的人叫着宋钢的名字,宋钢也没有答应,宋钢倒是向群众点头了,也微笑了。宋钢的微笑十分古怪,当时赵诗人也在大街上,赵诗人是有了种子就要发芽,他指着宋钢对刘镇的群众说:
“看见了吧,这就是苦笑。”
宋钢推着自行车追随着林红一直走到针织厂的大门口。林红一路上没看宋钢一眼,她走进针织厂大门时仍然没有回头去看宋钢,她感觉到宋钢站住了,她的脚步迟疑了一下,这一刻她突然心软了,她想回头看一眼宋钢,她还是忍住了,径直走进了车间。
宋钢丢了魂似的站在大门外,林红的身影消失了,他仍然站着,下午上班的铃声响过以后,大门里面空空荡荡,他的心里也是一片空白。宋钢站了很久,才推着车转身离去。宋钢忘记了骑上那辆亮闪闪的永久牌,他推着自行车一路走回到自己上班的五金厂。
宋钢在煎熬里度过了这个下午,大部分时间他都是看着车间的墙角发呆,他一会茫然若失,一会仔细思索,仔细思索的时候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好继续茫然若失了。直到下班的铃声响起,他才猛然惊醒,跑出车间跳上自行车,冲锋似的骑出了五金厂,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风驰电掣。来到针织厂大门口时,里面下班的女工们正在陆续地走出来,宋钢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他看到林红和几个女工说着什么走了过来,他喜悦了一下,随即心里又沉重了,他不知道林红会不会坐上自己的自行车。
宋钢没有想到,林红像往常一样走到了他跟前,向那几个女工挥手说着再见,侧身坐上了后座,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宋钢先是一愣,随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跨上自行车满脸通红,宋钢摁响了车铃一路飞快地骑去。宋钢重新获得了幸福,幸福让他充满了力量,他的双脚使劲蹬着,坐在后面的林红本来双手抓着座位,车速太快了,她只好去抓住宋钢的衣服。
宋钢的幸福昙花一现,林红回到家里关上门以后,立刻像中午走在大街上那样冷若冰霜了。她走到了窗前,拉上窗帘以后没有走开,像是看着外面的风景那样一声不吭地看着窗帘。宋钢站在屋子中央,过了一会喃喃地说:
“林红,我错了。”
林红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站了一会,然后回过身来问宋钢:“什么错了?”
宋钢低着头,把这一个多月以来和李光头分着吃午饭的事如实说了出来。林红一边听着一边摇头流泪,宋钢宁愿自己挨饿,也要让那个混蛋李光头吃饭。看到林红气哭了,宋钢立刻闭上嘴巴,忐忑不安地站在一旁。过了一会,看到林红擦起了眼泪,宋钢才转身找出了那块外国手表,结结巴巴地告诉林红,他本来已经不和李光头交往了,因为那天骑车从县政府大门口经过,李光头叫住他,给了他这块手表,让他重新想起了往日的兄弟情谊。宋钢喃喃说着,林红看清了他拿着的那块手表,突然喊叫起来:
“指针都没有,这是手表吗?”
林红终于爆发了,她哭喊着大骂李光头。从李光头在厕所里偷看她屁股骂起,骂到李光头如何在大庭广众死皮赖脸地骚扰她,还带着福利厂的瘸傻瞎聋来针织厂闹事,让她丢尽了颜面,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林红历数李光头的种种罪行,说到最后伤心欲绝,她呜呜地哭着,说起了自己跳河自杀,就是这样了,李光头还不肯放过她,还逼着宋钢来对她说“这下你该死心了”,逼得宋钢也差一点自杀死了。
林红泣不成声,她把李光头骂完以后,骂起了宋钢。她说结婚以后省吃俭用,就是为了存钱给宋钢买一块钻石牌手表,没想到李光头用一块别人扔掉的破烂手表,就把宋钢收买了。林红说到这里突然不哭了,她擦干眼泪,苦笑着自言自语起来:
“也不是收买,你们本来就是一家人,是我插进来,把你们分开的。”
林红哭完了骂完了,擦干净眼泪,沉默了很久后,长长地叹息一声,然后悲哀地看着宋钢,声音平静地说:
“宋钢,我想通了,你还是和李光头一起生活,我们离婚吧。”
宋钢万分恐惧地摇起了头,嘴巴张了几下没有声音。林红看到宋钢的神情,不由心疼宋钢了。她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她摇着头说:
“宋钢,你知道我爱你,可是我实在不能和你这样生活下去了。”
林红说着走到柜子前,取出几件自己的衣服,放进一个口袋。林红走到门口,转身看了看因为恐惧而发抖的宋钢,林红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屋门。宋钢突然跪下了,声泪俱下地哀求林红:
“林红,你不要走。”